一行人折返回去,走的是水路,眼下这时候没什么风,水面如翡翠般平整,两边山壁垂坠藤曼树枝,许是因为临近水边,透出一种浓稠的墨绿来。
顾长云身着寻常青衫,坐姿松散地靠在船壁上望向外面,云卫亦改装易容,低调而装作各不认识地混在前后这三条客艘上。
船上男女老少皆有,顾长云在拣了个角落坐好后便不动声色一一仔细看过了,坐着不动出一会儿神,这才漫无目的地将目光停在了斜对面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身上。
二十多岁,面容无甚亮点,神情疲惫而不自然,衣着较有凌乱却还算整洁,手紧紧抱住书箱,指甲里藏了一些极细的沙粒。
这倒是一点值得注意的地方,若真是风餐露宿而又多灾多难那也应该是泥污,顾长云敛眸仰靠后面船壁,思索一位书生历经了什么事才会让指甲里藏有沙粒,难不成在河滩上爬过滚过?
他没什么意味地挑了下眉,视线漫不经心扫过他的鞋面。
这人姿态实在是太过谨慎警惕了,简直像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那般,免不了使他想起赵贯祺的那道求贤诏书。
一道不知背后何等深意的诏书,驱使多少人自大业四方赶往京都,他们或许志存高远一心求伯乐赏识重用,或许仅仅想着借此机会踏入仕途谋取私利,但数百年来权谋不过是少数人的游戏,要么,有足够的谋略和胆识,要么就要凭借身后前辈的扶持。
更多的人只能沦为棋子,连如何入局,如何被废弃的都无从知晓。
眼前这位书生,仅一眼,顾长云就能断定为后者。
这并非他以管窥豹,恰恰相反,在京都各阶层周旋多年的人,对这类能轻易榨取价值的人与事物总是异常敏觉的。
但他已不大爱管闲事了。
余光瞥见那个书生犹犹豫豫地往自己这边看了几眼,畏畏缩缩,顾长云彻底失去兴趣,指尖微微拨弄了下腕上珠串,眼底滑过一丝暖意。
归家,多么温情的一个词。
前面是水路的分叉所在,水流似乎急湍了些,船行得不复先前那么稳当。
据说此处水底藏有暗礁,被泥沙和水浪凿击出锋利的棱角,稍有不慎船底便会牵绊住无法脱身,若是风大时,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船底便会被撞地粉碎,就算是经验最为丰富的船家从此处经过时也不敢放松警惕。
云一扶着木栏站起,不着痕迹地往后面船上瞥去一眼,见顾长云仍好生坐着才收回目光,不无戒备地望向前方。
变故只在一瞬,藏匿于山石间的铁爪飞射来,直直扣上船帮,猛地用力,铁索一下子绷紧,在船上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突然发力,狠狠将其中一条客艘拽了过去!
顾长云身形忽地一歪,在层出不穷的尖叫声中恰到好处地做出一副惊恐失措的表情。
云卫俱是一惊,虽说不是没能及时察觉到,但顾长云先前特意提醒过他们,不可轻易在外暴露身手,他怀疑有人派了闻着味的狗前来,总归是不能大意。
但眼睁睁看着主人被藏在暗处的人拖走又是另一码事,云一面色沉着镇定,撑着木栏的手背青筋隆起,差点就要将栏杆生生掰断了。
浪花灌进船舱,沙石拍在壁上,船上人东倒西歪,尖叫和哭喊中行李从这头滚到那头。
顾长云缓缓抬眸,隔着水浪和人群,望见了铁链尽头一双穷凶极恶的眼。
那名瑟缩身子蜷在旁人身后的书生好像也瞧见了那群人的恶人面孔,肩膀猛地一颤,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崩溃,泪流满面地抱着他的书箱用力蜷缩成一团,把脸深深埋在了臂弯里不敢见人。
顾长云在颠簸中尚有闲心地稀奇看他两眼,心底飞快盘算该如何脱身,这若是寻常的山匪贼寇倒也好办,若不寻常,就得仔细合计合计来者何人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那书生不知想明白了什么关窍,抬起脸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把脸,一咬牙,腾地站起来把书箱往水里一扔,满脸果决地扒着栏杆就要往下跳。
连顾长云都看的愣了愣。
那群人着急地骂了句娘,有一个身形瘦些的等不及地跳上铁链,灵活平稳地朝船上走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顾长云猛然意识到,这群人并非是冲着他来的。
目的另有其人,该是这个一惊一乍变化无常的瘦弱书生罢?
扶着船帮的手紧了又松,扑通两声,溅起来老大两朵水花,顾长云来了兴趣,趁乱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挪了挪,探身往水里看。
当真跳下去了,那身衣裳眨眼间淹没在雪白水浪中。
顾长云恍然明了他指甲里的泥沙从哪来的。
若眼下这种光景不止发生过一回,那就耐人寻味了——一个平平无奇、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身上能有什么价值让这些恶徒穷追不舍。
他所在的这艘客船慢慢地被强行靠去石壁旁,铁爪死死地固定住,连水流都不能冲击一份半点。
为避免碰撞上,身后那条船紧急地偏开了方向,前有危机,但水是活的,饶是船家再拼尽全力地用长竹竿抵住水底石缝,船身还是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掌握住般往前滑行。
前面船已被冲远了,后面船上人们提心吊胆,缩着脖子忐忑等待自己的命运,但所幸的是不知为何那些恶徒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压根没往那边瞟上一眼,船家压下涌到胸口的狂喜,忙不迭松开竹竿顺着水流飘走了。
船上的云卫交换个眼神,在与顾长云错身而过时勉强按捺住杀意,暂且先静观其变。
顾长云看热闹似的摇摇晃晃坐在水洼里,看戏看得太过入神,余光不经意一扫,终于在心底生出些真切的惊慌来。
啧,手串的穗子不小心沾湿了。
罢了。
顾长云不耐地啧了声,用袖上干燥的地方仔细攒了攒,好好收入怀里。
他这动作使得刚跳到船舱里的瘦高个儿男人多看了他一眼,但也没怎么管他,只恶狠狠地把扒着方才书生跳下去那处栏杆的人全部推开,眼神钩子一般凶狠在水面巡视,同时在腰间利落系上绳索,转身将绳索那头抛给同伴,果断纵身跳了下去。
顾长云颇为嫌弃地往旁边侧了侧身,置身事外地旁观这场骂骂咧咧的闹剧。
水纹晃荡,其余的船越行越远,时候拿捏的差不多了,顾长云唇边勾起抹玩味的笑,眼神却是冷的。
看久了水的话,会觉得水流的纹路被无限放大,自己仿佛和窄窄的木板一起随波流去,头晕目眩,眨眼间一头扎进水里,无知无觉地卷入意识的漩涡中。
看着看着,就会觉得水声一层层漫过胸膛,直至淹没头顶,不可抗拒的窒息将装模作样的人皮撕开个口子,顾长云深深吐息,指尖轻叩船帮,泄力似的往后仰头,闭眼掩住眼底同样混乱的情绪。
云一微微皱眉,在暗中同同一条船的云六打个手势,率先飞身跃起。
这在旁人眼中也是场实打实的变故,身材高大魁梧拽着铁索的汉子眼睛一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形迅速往旁边一躲,一把从身后拽来一人怒吼一声让他顶上。
被他拽出来的人压根没看清前面发生了何事,一头雾水地抬头对上人,刚抬起的刀一声脆响,啪地折断半截。
那汉子浓眉怒目,一群人傻眼归傻眼,但终归是熟练于杀人越货的生意,居高临下地借助险峻地形想要把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子给踹进水里。
云六则是从船顶纵身跃到顾长云所在船上,三两下将拽着绳索的人掀进水里,绳索在小臂上随意缠上几圈,短刃从袖中滑出,往后一靠稳准麻利地撬脱了扣在船上的铁爪。
船重回正轨,云六犹豫一下是直接割断这绳子还是把人拽上来,扭头一看山壁上那些人七零八落倒在地方,无奈看一眼满脸肃杀下手狠辣的云一,打算还是把人捞上来问话。
等到腰上缠绳下水捞人那个被拖着上来时,浑身水淋淋地狼狈抹一把脸,突然就发现事情不太对劲了。
顾长云看看他,又侧脸往下瞥了眼,啊了一声,“人没捞上来啊。”
云一察觉到他话中若有似无的不满,眉头皱得更深,云六满脸无辜地已经随手把人绑好系了个死结,再一脚踹到旁边。
目光在看向自己的顾长云和云一两人间转个来回,“……”云六叹口气,紧了紧护腕走去木栏边。
其余远远观望的云卫瞅着他入水,皆默契地感受到了一丝心酸。
顾长云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目光轻飘飘落在被绑住手脚还不死心地试图往船尾挪的那人身上。
云一冷冷撩起眼皮,一脚踩上缓缓移动的绳索。
那人被猛地一挣,恼羞成怒回过头来,冷不丁碰上顾长云幽深视线,蓦然打个哆嗦。
“呵,”顾长云轻笑,很是执着于风度地从扇袋里抽出沾湿半面的折扇,优雅抹开,“看来,你水性也不怎么好么。”
那人迷惑又警惕地往围栏下瞟了一眼。
顾长云站起身,似笑非笑俯视他,“还看呢,你们这是要杀他,还是要救他?”
“看你很不甘心么,不然给你次机会,再下去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