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男人仿佛是一把全开的利刃般攀在窗外,冷漠狭长的眼下是淡淡乌青,长睫投下一片阴影,抬眸时杀意凛然,撑在窗上的指苍白修长,猛一用力,手背青筋隆起,整个人散发的戾气汹涌,不容分说地搅碎了晨间薄雾。
许熙心神一震,后腰已在无知无觉中靠上了冰冷桌沿。
强装镇定,“敢问阁下……你!”
他话还未说完,眼前这男人不耐地皱起眉,身形利落地俯身跃进房中。
凌肖飞快环视四周,目光还未收回,手腕一转带起寒光乍现。
许熙惊觉颈侧一凉,低头从光滑如镜面的刀刃上看见了自己惊恐的表情。
他竟才发现来人另一只手中真真切切执了把刀。
凌肖眼底滑过狠意,面无表情地将刀刃移得更近了些,问,“你卖的东西呢?”
“?!”许熙在性命被他人拿捏在手中时总出奇的冷静,脑子飞快转过来弯,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是何物,冷静道,“敢问阁下何人?在下做的是正经买卖,所有货物皆已脱手,阁下贸然前来,还请阁下遵守这商道上的规矩。”
凌肖神情冷凝,刀刃当机立断往侧方薄薄地一压。
许熙颈间一抹凉,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皮肉往下淌,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感到刺痛。
“货在哪?”
语气阴冷,森森不似活人。
许熙不着痕迹咽了咽口水,往后略仰了仰身,眉头微蹙,在心底暗暗苦恼这人似乎完全不讲道理。
天似乎就是在这无声的僵持间一下子亮起来的,许熙撑在背后的手死死抵住桌角,他听见窗外与楼下皆传来过往人声和摊铺的叫卖,但一颗心丝毫不敢安定下来。
他笃信面前这男子有见血封喉的本领,若真动手,足以让他一声气音都发不出来。
货物是那位万大人亲手写下信件送来吩咐的东西,他当日应许下来,便也就早就深知自己身陷泥潭,运气不好的话总会有眼下这般死生随人的光景——只是未能想到这般快罢了。
凌肖一双眼极黑极沉,安静地俯视他,手腕分毫不抖,只有不断逼近的刀锋昭示着他并非表面那般耐心。
血浸透了衣领,许熙突兀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撑着桌子的手发起抖来。
“货物,已经出手……阁下——”
凌肖终于动了。
刀刃撤开,然缓过来的许熙心底还未松一口气,便被他再次斩钉截铁抽刀的动作震住了。
这人是真要他的命!
“阁下停手!”许熙惊呼,就身往旁边一滚,衣衫散乱,狼狈跌坐在地上。
他方才身处的位置,一把寒刃入木三分。
凌肖两指压住刀面,冷漠地将刀重新提了起来,侧身看他。
眼底无一丝波澜,就好似他死就死了,货物,他从旁的门道找。
许熙整个人被他投下的阴影笼住,受逃命本能趋势往后挪了几分,一挣,是男人踩住了他外衫衣摆。
刀锋上沾染的一抹血红极其扎眼,它已快被非风干,但在许熙眼中恍惚间竟往下淌了黏稠的什么东西。
男人哑声道,“我没有耐心。”
“……”看出来了。一瞬间许多未完之事涌上心头,许熙双手撑地,狠狠闭了闭眼。
天光刺破云层,山的轮廓一层一层或浅或深地显现了出来,青山绿水,在淡淡的晨雾间成了一份隐约的黛蓝。
顾长云站在竹筏末尾,肩上立着赤腹。
水中倒影更为冷清一些,许是因为水底藻荇衬的,沉沉,似是缠了一身的枷锁。
云一于另一竹筏上撑杆,心底无端发沉,默默移开视线。
探子历经千难带回的线索指向另一处镇子,另一座山脚下,距原先城镇近百里的距离,若按脚程,足足要走上一整天。
秋日红枫叠杂在深绿浅黄间,十分显目,顾长云漫不经心地垂眸看水里一丝红纹,心口莫名有些发紧得慌。
一道炊烟袅袅地竖在颜色间,远远望去飘渺,好似眨眼间就能消失不见。
赤腹注意到那里,目不转睛地紧盯着,顾长云安抚似地摸了摸它的羽翼,收手,吹了声口哨。
赤腹应声振翅飞起,朝那道炊烟去了。
行渐近,可隐约看出水边简陋地铺着一串平整石块,风吹雨打已抹去大半开凿过的痕迹,顺着往上看,是最常见的青石板台阶,一路延进林中。
竹筏靠岸,顾长云踏上石块,慢条斯理将檀木珠串不小心露出的那截流苏塞入袖中。
方才在水上看得更全,苍苍山色间人迹罕至,若非这石块与台阶,以及在岸边汲水所留下的痕迹,根本看不出有人居住在此。
盘旋在低空的赤腹在他们面前飞快掠过,往林中进了些。
云一抬头看着,皱了下眉,问在岸边的人,“主人,往里去吗?”
顾长云回身,若有所思地打量过或站在竹筏上或在石块上的几人,全绷着脸,一身的暗色,腰间佩刀,活生生的冷面杀神。
他迟疑了一瞬,想了想,只点了他一人,“云一,你随我来,其他人隐蔽好行踪,看一看这座山上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
其他人不疑有他,点头应下后便四散开来,云二撑着竹筏往侧边去了。
云一倒是往他们身上多看了几眼。
虽说不是一水的黑衣,但多夜间行身,也早就习惯了穿暗色的衣裳,刀尖舔血的人谁没几分戾气,探子们融于市井没什么突兀的,他们倒真是……忘了这点。
顾长云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云卫是云卫,祖上传下来的,在战场上皆是能以一当百的存在,凶一点也道是寻常。
青石板坑坑洼洼,上面有被雨水滴答出的小坑。
风一吹,树叶上聚起的水珠摇摇晃晃往下落,两人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湿了些,云一在后面看顾长云心无旁骛地往前走,看那滩水痕很不顺眼,忍了又忍才没掏出来帕子。
台阶两边是最为常见的林间沙路,小石子被山里的水雾露珠洗得很干净,偶尔日光一斜,亮闪闪的。
走了两刻钟,顾长云似有所感抬头,瞥见更上面有一处篱笆。
到地方了。
一名身着朴素的妇人正在院中喂鸡,看见有人来,惊讶地停住手中动作,睁大了眼。
在听到顾长云彬彬有礼说出自己携好友一起来此处探访故人后,忙不迭放下箩筐擦干净手,热心又好奇地迎上来,问他故人姓甚名谁。
问过后像是觉得冒犯,搓着围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里没几户人家,住在这边的就她一家,怕两位公子找错了地方。
顾长云早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一遍,正要开口,那妇人理了理头发,口中说着哎呀来了就是客人,说他们看着就不是本地人,赶了那么多路过来不管怎么起码得进来喝杯热茶。
她带着许久没见过人似的欣喜,忙来打开篱笆门邀他们进来坐,虽徐娘半老,但眉眼间隐约可窥见一两分年轻时的活泼娇俏。
顾长云微微一怔,在心底对她过分的热情隐隐有了个猜测。
妇人察觉到他们的怔愣,讪讪地扭过来头,小心瞄两眼刚才说话男人的穿着打扮,尴尬一笑,说山里的茶叶制得粗,怕两人喝不惯……
顾长云笑笑,道一句打扰,跟云一使个眼色,两人从那条窄窄的栅栏门里挤进去,而后对着一院子乱跑的鸡鸭颇有些无从下脚。
妇人看他们局促的样子,脸上笑意真切生动了些,手脚麻利地三两下把它们全赶回圈里,笑着解释说是大早上把它们放出来放放风。
院中支起个小木桌,两个大男人曲着腿坐在小椅子上颇有几分憋屈,妇人拎着茶壶从门内出来,一眼看见这一幕,没忍住笑,将要迈出门槛时忽地一顿,遥遥想起数年前穿透风雪的一抹人影。
顾长云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脚,余光不经意扫过她倒茶时无意中露出的手腕。
一无所物。
他索性开门见山,待妇人搬来了另一条长凳坐下后,将从另一座山下,也就是自原先打听出成皓旧时所处来的。
妇人笑容猛地僵住,人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
顾长云好似没看到地喝了口茶,心不在焉地勾了下唇。
妇人勉强挤出个笑,犹豫了半天才说,“公子别打趣了,这边就住了我一个人,我在这儿住十来年了,怎么会有住那么远的亲戚呢……”
顾长云挑眉,看她不信亦或是不愿承认,便啊了声,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来,上面写的正是此处的地址,不过模糊些只是个大概,找的话还是能按图索骥寻来此处的。
妇人将信将疑地接过纸条看,眼睛猛地一睁,不可置信。
她识得字,心思都写在脸上,也真是好懂。
顾长云心底默叹,若真是一人独居在此处,种菜喂禽自给自足,说自己因平日无聊看看话本子认得几个字这个理由将就着也说得过去,但……这也仅仅是说得过去罢了。
“我寻的旧友曾来过此地——”顾长云从容一笑,信口道,“我这次来,是代为寻亲。”
妇人收敛了身上的稀松平常,整个人不着痕迹地紧绷起来,她把纸条放桌上,身子往后靠了靠,“寻亲啊……公子方才还说是来寻故友……”
她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警惕,顾长云全然接下,神情更温和无害了些。
“是啊,寻故友,也代其寻亲。”
他不紧不慢伸手探去袖中,触到那一硬物时迟疑一瞬,慢慢地将其取出。
雕有流畅纹饰的玉玦形状已被磨平了些,但仍可见玉质透亮,洁白无瑕。
“!”
妇人呆呆注视片刻,全然丢了所有戒备伪装似的,颤抖着伸出指尖,想要触碰却不敢,抬眼不知所措地看向顾长云。
然顾长云心神震撼的不比她所轻微半分。
玉玦静静躺在掌心,顾长云颈侧青筋微微凸起,死死抑制住要曲起手指将它收回的冲动。
有过猜测,验证猜测,种种长久的思虑下都竭力忽视了这一刻。
他想要证明的结果,却打心底地畏惧,觉得茫然,觉得无措,实在是可笑。
妇人急促呼吸几下,掐着手心缓和下来,猛地站起,眼睛盯着顾长云,很是不安地看了几眼外面。
她像是一时情急忘了礼数,竟邀他随自己进屋说话,踌躇,“公子,你……多有得罪,您且随我来一趟罢。”
一直没动的云一侧脸,询问地看他一眼。
顾长云在桌下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道一句冒犯,起身随她进了屋子。
妇人翻箱倒柜地从最底下翻出来一个木盒,打开是一块精美的丝绸,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层层展开,露出一块,与他不多时前刚拿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玉玦。
崭新,被珍藏的很好。
顾长云脚步一顿,蓦地觉得有人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