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发烫的脸颊,凌肖这才猛地从莫大的狂喜和冲击中抽离,逐渐冷静下来。
今天是他们发饷银的日子,晚上闲暇了,便是约定俗成的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酒菜的时候,不过是不可贪杯罢了,众人尝尝酒味,终归是热闹热闹。
挽着发髻的美妇热情斟茶倒酒,有意无意围着主位打转,淡淡熏香混着酒香饭菜味道一并冲入鼻端,并不算是好闻。
凌肖往前几年,常去声色犬马的场所,周围乱糟糟晃动的人影鬼影不知其明细,他早已练出不动如山面不改色、尚能抽出心神辨出魑魅魍魉一击毙命的本领,小酌几杯根本看不出变化。
许是店家看他们周身气势凛然不似寻常人,没胆子把掺了水的酒拿上来,几杯下肚,刚开始还没什么感觉,直到结束时走出门,夜风一吹,胃里连着咽过酒水的喉管顺着一路火辣辣地烧起来,烧得人清醒,后背渐渐蔓出汗意。
广超被哥哥们哄着咽了满满一盏烈酒,红着脸迷迷糊糊地趴在了桌上,凌肖抬起他的下巴看了看,眸光一扫,那个闹得最欢的人便老老实实弯腰把人给扛起来送回家去了。
三三两两打声招呼,最后散的只剩他与汪习。
两人眼底都压着点酒气熏的好,走过半条街,另寻了个深夜开的馄饨铺子消夜,罢了,才分别。
汪习自去归家,凌肖在风里站了一会儿,则是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夜深人静,他沿着街道,踩着细细的月光,一点一点,慢慢地将之前遇到过云奕的所有地方都走遍了,竟也不觉得是一个人。
或许是老天看他太过可怜,在他虚虚靠在墙壁上缓一缓醉意上头的时候,不经意一侧眸,余光飞快掠过一道深深扎在他心底的过分眼熟的背影。
接下来,他才得以在此时站在了此处,隔一扇薄薄木门,听到了如此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语。
汗珠滑过喉骨,隐入衣领。凌肖恍然惊觉自己连睫毛上都挂了热汗。
漫漫长夜,他像是寻不到了自己的手脚,浑身僵硬地红着眼站在门外。
他在闽南,曾不顾风吹雨淋地跪了整十日十夜的天地神君,接下来再不看神佛,一心一意祈求上天给他一次机会,渡他求得一人出苦海,若得愿,刀山火海受数世煎熬亦甘之如饴。
凌肖闭眼,用力攥紧拳才按捺住阵阵颤栗。
他甚至露出了个淡笑,他想,无论结果如何,这刀山火海他势必要下去闯一闯了。
室内一片良久的静默。
云奕漫不经心摸着腕上玉镯,因片刻不离的体温熨帖,温润的触感仿佛无形中生出丝丝缕缕的牵连,叫她没在此时冷下脸掀了桌子。
扎西虽面上云淡风轻,却仍是不敢轻易放下警惕,视线若有似无在她交叠的指上游离。
一声极轻极淡的嗤笑,云奕抬眸,眼底赫然是一片凉意,“你们……都那么喜欢过界么。”
扎西心头一刺,眼底闪过挣扎,一瞬间他听懂了云奕或许仍抱有一丝不忍的未尽之意,舌根受刺激般卷起苦涩。
他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
云奕静静注视他片刻,没有放过一丝一毫他的神情变化,面前人的脸色白得像层薄纸,不待风吹便要破碎开来,她莫名觉得熟悉,无力感袭来,无奈而妥协地勾了下嘴角。
“罢了,说这个干什么。”
她似是忘了方才短短不多时的凝固气氛,复扬起松快的笑,对他抬抬下巴,“跟你说个其他事。”
扎西打起些精神,面上笑容真切了些,“什么?”
“过几日的赏菊宴,你可要有动作?”
扎西愣了下,失笑,“哪有人这般光明正大地问的?”
云奕歪了歪头,神情无辜,“不可以吗?”
扎西笑得咳了几声,指尖缓缓摩挲杯壁,“赏菊宴么,京都里那么多个人,那么多双眼睛紧紧盯着看呢,我们区区几个人,能有什么动作呢?”
云奕自然是不信他这般说,并且觉得这么一说是必然有点事情要做的,便究极敷衍地点点头,目光往后偏了几分,对他直白道,“别动太学,里面的水暂且太深,背后的人太杂,轻易动不得。”
扎西略抬了抬眉头,好奇,“太学么?太学中人牵扯太多,我没这个打算的。”
闲扯几句别的,梨汤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云奕捧起甜汤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扎西送她。
推门,外面的月色登时薄薄泄了一地,云奕手覆在门框上,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扎西拢着肩上衣衫,安静目送她飞快走远了。
屏风后,扎朵眸光清醒镇定,眼尾的冷厉未尽,动作无声且迅速地掀开窗子用手托住,裹了一身刚沾染不久的寒意滚进被窝里,假装睡去。
一道清瘦的身影打在屏风上,渐渐靠近。
扎西自屏风后悄悄探出半个身子看她,见她像是睡熟了,便要往后退了退,挪去自己那边。
“哥哥。”
很低的一声,听起来简直像是句呓语了。
扎西步子一停,回头看她。
阴影中,扎朵背对着外面,看不清她的脸。
扎西等了几息,听她小声说,“刚才有个人站在外面偷听,看起来不是一般人。”
原来刚才出去是为了这个。
扎西眼神温和了些,轻轻一笑,“没关系。”
“那是与云姑娘相识的人,没关系。”
明月高悬,云奕笃定自己在推门出去的那一瞬闻见了些许淡淡酒气。
味道很淡,不似烈酒,像是寻常的竹叶青玉壶春之类的,她进门前是绝没有这股酒味的。
不可控的东西总让人心生烦躁,云奕神情愈发阴沉了几分,然四处确实无人——
心头聚集的阴云愈发浓重,她继续沿着巷子往回走。
本能叫嚣着有所不对,骨节分明的指随走动间若无其事撩开裙带,悄无声息按上了冰冷铁器。
直到,直到面前巷口出现一人身影。
云奕一怔,指尖一动将那截乍现的银光推了回去。
“凌肖?”
男人不喜欢这个名字,下意识皱了皱眉,但身子万分诚实地迎接上去,呼出一口气,道,“宁儿,夜好深,我送你回去。”
云奕却站住了脚。她闻见了他身上的熟悉的酒气。
“刚才站在门外的是你。”
凌肖没有停下靠近她的脚步,模样认真,执意说道,“夜里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这人吃醉了酒么?
他逐渐走进月光笼罩处,云奕借着这点光亮瞧他的神情是否清醒,但眼前男人的眼眸漆黑深沉,和往日无甚异常,叫人无法分辨。
她站在原地问他,忽然想起来,“你要送我回哪?”
云奕语气平静,将能想到的可能一一罗列出来,说给他听,“三合楼,明平侯府,还是——李府?”
凌肖瞳孔骤缩,身形猛地僵住了。
“你醉了,”云奕笃定道,不知为何微微松一口气,一面与他扬起笑脸,一面仔细地整理好衣摆,道,“不必送我,京都有你们南衙,比其他地方都要安定的多,没什么不安全的。”
凌肖沉默着低眸看她,态度说明了一切。
男人的肩膀宽阔,在夜色中像是一座小山,云奕不再劝他,掠过他时眼尾瞥向他看了一眼,没说话。
凌肖自发跟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潜行在深夜里。
这一路云奕想了很多事,因为太过安静,因为这条路太长,因为……在琢磨身后这人想干什么。
靠近河边,潺潺的水声夹在夜风中飘了过来,河流细处,一座没那么长的石桥静静伫立在柳枝拂动的影中。
云奕心不在焉抬眸,看见月色朦胧在水面上,而水上的波光粼粼倒映在石桥桥洞下,光与水雾交织在同一幅画面里,显得像是梦境。
她走上台阶,手腕却被后面的人以一种不容挣脱却也不会弄疼她的力道握住。
像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幕般,云奕无声叹气,回眸看他。
“刚在你听到了罢,想干什么?”
凌肖似是被她的语气刺伤了,抿了抿唇,目光愣愣地落在两人相触碰的那一小块肌肤上,过了许久,才低声喃喃,“……我想要带你走。”
“什么?”云奕没听清,或是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凌肖密密地感觉到今夜的那点酒水混在了经脉中流淌,周围起了风声,但热意密不透风地裹着他。
他下定了决心。
“我要带你走。”
“我会以实际向你证明,我已不是当年那个软弱无能的人——”
云奕几乎在一瞬间了然他突然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头,是要说些什么,也在这一瞬间,一直悬在两人之间摇摇欲坠的巨石终于有了要落下的趋势。
他确实是醉了,竟提起了当年两人都默契地不愿提及的那次分离。
“凌肖!”云奕忽地抬声,竟有些严厉的意思,后来她也察觉到,慢慢缓下声音,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看他,眸光平静,“从未有人说过你无能,那时,你只是不能。”
凌肖皱起眉,眼底仿佛藏着破碎的月亮,一片一片地刺人心痛。
他握着她手腕的手发颤,一向占据优势的冷静不复存在,颤声发问,“那现在呢?现在我能了罢?”
云奕良久地注视他,像是叹息,“行此路如逆风执炬,你何必执着蹚这一趟浑水。”
“若可以我愿与这些永无瓜葛,可是你在这里——”凌肖感到莫大的慌乱,往前进一步,神情几乎算是哀求,放轻声音,“我一直在寻你。”
云奕轻轻摇头,仍是说,“你醉了。”
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将他方才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轰了个干干净净。
“我,我没醉……”
云奕笑了下,另一只手抬起,在他近似哀求的目光中落到他手腕上,一点一点抚开。
“夜深了,凌大人,请回罢。”
凌肖心脏猛地收缩,保持虚握姿势的手颓然垂下,狠狠闭了闭眼,艰难地一字一字吐出话语。
“求你,让我送你回去。”
云奕扫过他泛红眼角,心头百感交集,静默片刻仍是转过身,自顾自走了。
在她身后,凌肖抬起脸,面上一切表情似是潮水般缓缓褪去,抬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