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日光松松散散地自枝叶间洒下,叶片还是浓郁的绿,仿佛未曾沾染一丝秋日气息。
从窗子里看外面,假山石下泠泠一池清泉,粼粼地闪着光。
万丘山慵懒靠在窗边,当真仔细地思索一番有多久没去那些老东西面前转悠添堵,算算日子,这次留给他们喘息的时间是有些长了。
“冬儿?”
外间响起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不多时,一位面容清秀温婉的女孩掀起门帘进来,面带浅笑地对他行了个礼。
“让厨房不必炖汤了,油腻腻的,叫人没了胃口,”万丘山似有思索地转了转指上的扳指,对她和煦笑笑,轻飘飘道,“换杯茶来罢,这杯有些凉了。”
名唤冬儿的侍女眼底滑过一抹类似惊恐的神色,忙不迭双手捧起茶盏急急忙忙出去了。
长及地的珠帘轻轻相触,发出细碎的清脆声响。
半柱香的时间,她回来时万丘山依旧是那个姿势,懒懒地支着头望窗外。
茶盏外壁微微烫手,冬儿小声唔了声,动作小心地将茶放在他手边。
站在枝头的那只小雀飞走了。
万丘山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抿了几口,而后像是又陷入之前那种沉沉的凝神中。
芭蕉叶沙沙作响,若有似无的一小声,就这般也使得他猛地惊醒,眼尾略红,略带一两分恍然。
“啊……”
一直留神看他脸色的冬儿登时竖起耳朵,俯下身靠近,听他有何吩咐。
万丘山唇边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仿佛一下子来了兴趣,从方才那种懒散随意的状态中抽离,笑道,“备车,去太学一趟。”
冬儿面上无半点不解,只顺从地点点头,迈步往外去。
万丘山终于给自己找到个有意思的事情来做,眼中带出点光亮,竟是堪堪压下了那抹让人不容忽视的水红。
轻笑低喃,“收了人家的好处,可不是得给人家办点实事?啊呀,我可真是个说到做到的老板——”
他神情松快地唤来管家,细细询问了那位小公子近日的功课,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地让人拿了他近日苦闷无聊作的诗词来一看。
这人口中嗤着“酸词腐句”,面上写着显而易见地不齿与嫌弃,但还是耐心地将纸折了几折,心情颇好地哼了小曲揣进袖中。
这样的酸词儿,带去杀杀别人的眼睛也倒是正好,总不能只叫他一个人瞧了。
万丘山承认自己就是个坏胚,看热闹不嫌事大,总乐意着去踩一脚这里踩一脚那里,引火烧身也不怕。
他站起,精致的面容和并不那么纤巧的骨架,不相违和,却能让人看到他乍一起身时,会恍惚有一瞬的质疑,质疑这人原本竟是有这么高的?
冬儿恭恭敬敬地为其提上外衫,白皙的指灵巧地折好衣领,无声抚平袖上褶皱,再跪下整理好腰间佩挂的玉饰金器,直到目送其缓步迈上马车,这才暗暗松一口气。
外面日光明媚,一片安宁的热闹。
马车不紧不慢走在街上,车内燃着熏香,然而微风撩起窗帘,时不时有其他味道飘进来。
万丘山眉头皱了又皱,不耐烦地啧啧两声,前面的车夫听见这夹杂在外面种种的细微一声,不禁打个哆嗦,后背发凉地默默加快了速度,尽量平稳地往前疾驰。
不多时,“太学”两个掺了金粉的大字徐徐展现在眼前。
单是让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御赐牌匾。
万丘山下车,正巧迎着日光,冷不丁被晃了下眼,再看到落笔的朱款,好心情登时去了一半。
守门的愣头小子反应半晌才迎上前来询问,也不怪他,诚然这太学中非富即贵,可这外舍就占了这么个偏门,里面多是些埋头苦读的书呆子,从未见着谁能有这么位气度非凡的……公子?来探望。
万丘山略一挑眉,玉色的扇坠抚过手背,在半空轻轻打了个晃儿,折扇抵在唇边,勾出个半隐半露的笑,温温和和地说话,“在下前来探望故人,应先生可在?”
守门的小子被他笑得迷了眼似的,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说的应先生应该就是太学中的应学正。
“您,您且等一等,我进去问问。”
万丘山微笑颔首,看他和守门的另些人小声交谈几句,飞快跑进门绕过假山石屏风往里去了。
应文嗣正在院中树下一一翻看庄律带回来的那些学子新作的文章,闻言一怔,继而温厚一笑,道一声“快将人请进来”,见传话的小子气喘吁吁,又笑着让他不必跑那么快,慢慢地往回走便是。
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庄律倒是多看了他几眼。
“故人啊……”应文嗣笑了笑,细心整理好摊在石桌上的文章,叠好,用镇纸压住,抬头抱着些歉意看向庄律,笑道,“原本还想着和你一起把这些看完,现在是不成了,且等我晚饭后让人把批注给你送去?”
庄律这些日子就住在太学中,他又不出去闲逛,自然是有空的。
点头,礼貌道,“不着急,先依着您的事办。”
应文嗣眼底流露出些赞许之色,拍拍他的肩膀,掠过他去了。
微风轻轻撩起纸张,庄律安静站在原地,仰头看日光透过叶缝倾泄下来,他就站在一道一道的光缕里。
不知是应先生的哪位故人。
前面,万丘山被带到迎客厅,茶叶没那么精贵,最为朴素的普洱罢了。
他只浅浅嗅了嗅便搁下了杯盏,坐在椅上把玩手中折扇,指尖绕过扇坠,含笑等待应文嗣过来。
回廊旁栽的有迎春,枝叶生得繁茂。
应文嗣走到此处略停了停,掀起眼皮往那边看,一道不大相熟的背影。
他眉间阴沉了些,捏了捏眉心,一半担忧一半探究地缓步走上前。
眼前背影渐为清晰,转为侧颜。
应文嗣脚步一停,听到心底传来咯噔一声响。
怎么会是他?
万丘山似乎早有察觉他的到来,含着抹淡淡的、配着他泛红眼尾而变得莫名有一两分轻佻的笑意回眸看他,轻轻启唇,叹道,“应先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是别来无恙,”应文嗣走上台阶,一双眼笑看他,藏起了沉沉目光,“万大人回京,在下还未曾去拜访过,实在是失礼。”
万丘山轻笑,“先生不必拘礼,多年前晚辈离京是有些仓促了,没来得及与各位一一告辞,就卷了行李连夜出了城门呢。”
他语气很轻,但压在应文嗣心头的重量可不轻,当年的事是一座大山,他们几人倾力、竭尽全力,才将万丘山贪权的证据送到了皇上面前,这事做的虽隐晦而没几人知晓,但,难免不会走漏风声。
他拿不准万丘山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但若是翻旧账,也太迟了些。
应文嗣心头思绪翻涌,面不改色在他面前坐下,隔了个过道,两人相对视,之间隐隐约约生起来些别有意味的东西。
万丘山似是看出些什么,也似是觉得他这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有些好笑,唇边弧度加深了点。
他深知自己没什么耐性,也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搁在手边桌上。
“您也知道,晚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在南边时是结实了些新的好友,来来去去也就积攒下来了几个人情,”他眉眼弯弯带笑,甚至显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无辜来。
“巧的是,前几日就有这么个人,他的弟弟来京都寻求学问,特意拿来几篇文章要我看,引荐一位先生给他拜访求教一二。”
应文嗣的目光渐渐下移,落在那几张薄纸上。
万丘山继续道,“晚辈不才,那么多学者先生,第一个就想到了您呢。”
应文嗣眼底漫上来点复杂情绪,笑笑,“万大人抬爱了。”
“太学广纳英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万丘山两指抵着纸张边沿往前轻轻一推,咬字缓和了些,“您且过目,而后再谈其他事也不迟。”
这就是没有可周旋的余地了,应文嗣心底清楚,无可奈何,只能示意身后人将他所言文章取来细看。
词不达意,不知所云,文章做的一塌糊涂。
应文嗣反倒暗暗松了口气,合上纸张,略有些为难地笑起来,“万大人,这文章……”
“做的不怎么样,”万丘山笑的漫不经心,扳指滑过扇骨,“您多担待些,人情世故么,晚辈也难做啊。”
事到如今谁还敢给你难做?应文嗣心中云云,面上稍作犹疑,只装作再看一遍。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昨日让人唤来一位学子来讨论其功课,怎么能这般巧,正好撞着这个时间,经万丘山一打岔,他竟将此事给忘了。
那学谕在约好的地方没寻到人,寻了几个人来问知道他来了迎客厅,思索下将人给带领了过来,终归是怕冲撞了贵人,只让这学子在院门外远远等着,自己轻手轻脚进来,跟与应学士坐在对面的那位公子俯身行了一礼,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将这事给说了。
应文嗣登时又是一惊,心中猛地掀起懊恼,余光瞥见万丘山正百无聊赖把玩扇子扳指,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只庆幸他没往门外望去。
他装的若无其事,一面将底下那篇文章放到前面来看,一面不动声色地往外瞥去。
隔着迎春,拱门外依稀可见一道清瘦身影。
但天意总是弄人,一阵清风吹过,墙角的芭蕉叶片啪嗒拍在一起,闹出了不小的一声声响。
应文嗣猛地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万丘山一蹙眉,慢慢抬头,扭向了外面。
拱门外没有人影。
那学子像是也被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堪堪往后退了两步,将整个身形都隐藏在了院墙后。
应文嗣一颗心猛地落下,恍然觉得后背冷汗侵湿里衣。
简直是千钧一发的地步。
应文嗣暗中平复呼吸,将微微颤抖的指尖蜷进掌心,镇定吩咐学谕暂且将此名学子带回后面,等他招待完客人再与其讨论功课。
万丘山随意听了一耳朵,兴趣淡淡,没什么意味地挪开了视线。
事后他才咂么出些许不对,应文嗣这老顽固居然如此轻易地松口让他塞了个人进去外舍,保不齐,存了其他心思。
不过这倒也无妨,毕竟那位小公子身娇体弱胸无点墨的,不是他的人,顶多是惹祸,掀不起来多大水花。
他此次前来主要还是闲来无事,就想着来太学晃悠一二,碍碍这人的眼。
呵。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