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扣下了一江南富商之子。”
青瓷茶盏细腻浑朴,茶汤清澈透亮,萧何光语气淡淡,一阵见血点出此次见面缘因何事。
无形的压迫缓缓逸散开来,万丘山仿佛察觉不到,不紧不慢舀一勺龙井虾仁,微微一笑,“也不能算是富商之子,顶多是一富商的弟弟。”
萧何光晃了下茶盏,看茶面泛起水纹,问,“有何用意?”
万丘山慢条斯理将那勺虾仁用完,若无其事吐出二字,“贩盐。”
“天子脚下,你好大胆子,”萧何光神情未变,像是在垂眸思索他这句话的真伪,目光深沉地从茶盏刮上去盯着他的眼,“按大业律令,私自贩盐超过三石应没收所得继而流放,朝臣按律当斩——你若要贩盐,找一个江南富商私渡,太不稳妥。”
万丘山勾唇,探筷去夹樱桃肉方,“是么?”
红亮的酱汁不小心沾在唇边,被他不以为意用指腹抹去,舐入口中。
“总要试试么。”
萧何光看向那碟殷红的肉食,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不要生事。”
“是,”万丘山似是对今日这一桌菜很感兴趣,动作优雅地舀一勺自己的那盅蟹粉狮子头,“小少爷风寒可痊愈了?几天没见,也不知课业进步到哪种程度了。”
萧何光沉吟片刻,“尚且说得过去。”
这话没说明白,也不知是病情还是课业,万丘山眸光微沉,风度翩翩地拿帕子点一点唇角,“如意楼的点心做的不错,追风,让厨房多做一份桂花糖糕——”
萧何光淡声道,“小孩子不该吃那么多甜食。”
“偶尔一次也未尝不可,”万丘山眨一眨眼,笑得无辜,“算是在下的一点小小心意,劳萧大人帮忙捎带回去了。”
萧何光掀起眼帘看他一眼,没有再拒绝。
怀州,覆釜山下。
飞泉清瀑,千姿百态,群山绵延如起伏长龙,远望云海,缭绕间缓缓充盈山谷,恍若人间仙境。
此地距京都只一日车程,少数被选拔出来的外舍学子自费前来临摹碑文,学习前朝隐居于此处的子房四杰的策论文论。
众学子下车仰头望去,心中仿佛激起千层浪,皆因山峰的险峻挺拔感慨万千。
庄律一袭常服,在车旁安静站了片刻,上前叮嘱众人注意安危及归来时间等等事项,目光不着痕迹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他记得此人名为成皓,寻常出身,策论尤其富有新意,紧贴实际而不空谈,在一众学子中显得出类拔萃。
被他默默关注的少年眼中闪着光亮,似是深深沉醉于风景之中,时不时和身侧同伴低声交谈几句,端得是少年人的神采飞扬。
少时,众学子呼朋唤友,三三两两往山中步行而去了。
庄律望着他们的背影,身后转来一名护卫朝他抱拳行礼,道,“庄学谕,我等来迟了。”
“无妨,”庄律好脾气地笑笑,稍微侧开身,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学子们皆已往山上走了,诸位请。”
和他说话的护卫点点头,眼底隐约流出些不屑,毫不客气地擦过他的肩头往前行去。
庄律笑笑,若无其事后退几步,看他们分成几堆不动声色跟在众学子前后护卫。
应学正没在,所以请来的这些人才这么目中无人么。
亦或是知他曾在南衙行事,现在此处见他,推测是贪生怕死之辈,所以不齿。
唇边笑意转冷,庄律抚了抚肩上灰尘,低眸抬眼间换上他原本的淡漠神情,转身走向不远处马车。
应文嗣笑眯眯的叮嘱回荡在耳畔,压在肩头的重量复又明晰起来,使人心觉烦躁。
“……”真是麻烦。
他轻嗤一声,紧了紧藏在宽袖中的护腕,漫不经心扫过幽静山林,迈步跟上。
皇宫,随处可见的琉璃瓦泛着金光,难得静谧的小院中支起竹桌,炉上茶香四溢,新送来的乳柑圆滚滚地摆在菊瓣盘里,很是讨喜。
汪仕昂捧一杯热茶坐在椅上,长舒一口气,享受这难得的惬意。
近日朝中安然无事,他这两个学生时不时前来照看,虽说景和住在宫外,但也算是清闲无事,只要他想了就能入宫来陪他说话下棋——比他回宫之前的设想好了太多。
仿佛有层纱雾轻而易举将一些事遮蔽住,换来这眼下风平浪静,令人脑海中混混沌沌,偶然惊醒觉得哪里不对,却又听从本能地沉溺在这期盼的安宁中。
宛若温水煮蛙,但他又能如何?
学生不再是从前的学生,朝堂不再是从前的朝堂,就连河山都变了模样。
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过去如何他不愿谈论,可是眼前亦是迷雾茫茫,不知去路。
心急也无可奈何,罢了,罢了。
“先生!”收拾屋子的满安从窗内探出头,捧着个书匣问他,“先生,要不要晒书?我瞧今天日头可好了呢!”
汪仕昂闻声望去,看清他手中书匣,方才一瞬是提起来的心放了下去,笑道,“晒吧晒吧,我看你就是不想闲着,坐这儿陪我说说话不好么。”
满安不好意思地吐舌,“我收拾好就过去。”
汪仕昂纵容地摇摇头,心叹不易,这宫里没什么人气,难得他养好身子后没有丢了孩童的天真。
但这终究不是个长久的居处,他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向皇上开口说他想要回山中的事……自北衙受命找上书院的那一刻,他便不再只是个闲散的教书先生,而生生拽回了帝师之称。
小院院门敞着,他问心无愧,不怕谁来明里暗里的监视,满安先前对此颇为不解,怕这深宫里的人,他耐心安抚了好几日,才叫这门变得始终敞开着。
从门内能望见外面假山石旁一簇芭蕉,微风抚过,宽大叶片沙沙作响,他漫无目的地想古人总爱画山石芭蕉,或是樱桃,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说,不过彼时是春去夏至,眼前是已来了半月的秋日。
一道清瘦身影停在门外,微微侧身望向院中,雪白法衣,鹤骨松姿。
汪仕昂若有所感地抬脸望去,不由得一怔,随即镇静下来将茶盏置于桌上,云淡风轻地颔首,“苍阳道长。”
苍阳臂弯中挽着浮尘,浅笑立于门外枝叶间倾泻下来的斑斑日光中,周身气度不似凡人。
“汪先生,”他微微俯首,目光礼貌地只放在他身上,“今日晴好,贫道方才自东南那边的小池经过,见池边抽出一两枝墨兰,长势喜人,先生若闲暇可过去一观。”
汪仕昂不动声色打量他身后,没发觉不对,起身淡淡一笑,“道长好闲情,若不嫌弃,进来饮上一杯茶罢。”
苍阳微笑颔首,“多谢先生。”
汪仕昂回身,朝房中道,“满安,多拿一副茶盏来。”
与此同时,御书房中一暗卫无声无息出现在殿中,朝上位之人单膝跪地低声禀报此事。
朱笔搁于玉制笔架上一声脆响,赵贯祺缓缓抬眸,语气无波无澜,“先生,与苍阳?”
暗卫斩钉截铁点头称是。
他们两人倒不是第一次凑在一起了,赵贯祺眸中暗色翻涌,莫名的不耐积在心底隐隐欲发,冷冷一笑,略一抬手示意他退下。
虽说总觉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若是不让那事发生,又怎知是好是坏。
苍阳此人高深莫测,而汪仕昂再如何,能当两朝帝师的人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况且是在宫中,他的眼皮子底下,倒要看看能作何事。
赵贯祺目光阴沉,凝视面前从各部送来的待批奏折,忽地森森一笑,思索片刻,抬声唤道,“福善德。”
殿外,福善德心中咯噔一声,后背骤然发凉起来,但是也无奈,立马竖起耳朵往里进,低着头生怕看到什么要人命的东西,恭敬行礼,“皇上有何吩咐?”
等了许久殿中仍是静默一片,他僵着脖子,丝毫不敢乱动。
“传方跃节、方善学两人。”
又是北衙,近日也动作得忒频繁了些……
福善德如履薄冰,忙不迭颔首称是,没有再等来下文,便匆匆退到殿外,招来自己徒弟让他赶紧跑一趟去喊人。
长长的走廊中投下漆柱影子,上面雕刻的盘龙亦在汉白玉的地上勾勒出轮廓,若有人长久去凝望,便会觉得那些龙影恍若有了生机,在泊泊流淌的日光中缠动身形,威武霸气,耳边似闻龙吟,叫人不寒而栗。
福善德一如既往走到阑干后站定,看徒弟慌慌张张小跑的背影在这偌大皇宫中变成黄豆大小的一粒,跨过宫门拐弯后消失不见。
哎,北衙本是看护皇宫之职,劳动得这般频繁,倘若有朝臣得知,一定会惶惶不安上奏说明,到时又要生事端,皇上又要不快,又要惩处一批人,从外地调来新的官员补任。
福善德长叹口气,压着声音不敢叫旁人听见,只在心里祈求上天平安无事。
没法子,是该考虑考虑再悄不作声地多给护国寺捐些香油钱,日后好在那颐养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