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他胡乱熬药喝,也不管有毒没毒,简直!简直……”
三合楼,从长乐坊回来的某人在二楼卧房中急得团团转,脸色阴沉,浑身果然躁动又森冷的戾气。
云奕戳了戳面前的桂花酿,有些馋得慌,感慨道,“他对你倒是十分的坦诚。”
晏子初一哽,恼羞成怒,“那他也不该这样胡来!”
“啊……那也是,”云奕敷衍着,给自己倒了一小盏甜酒,“我觉得吧,他也就是熬来看看,没想干什么。”
主要是这一逗就当真的人一根筋脑子,轴的狠。
说到底也就是他太紧张了,生怕这一根筋脑子出什么事。
云奕漫不经心抿了口酒酿,清甜的淡香萦绕在鼻端。
这药方是从扎西那得来,但这么看,显然伦珠对此是异常熟悉,反应这么大,明摆着是知道这方子具体药用,亦或者曾经切身领会过。
一个是倍受宠信的大王子,一个是名不见经传不知生母其详的“野种”,怎么会在同一碗瞧着就不是什么好玩意的药上有交集。
云奕指尖轻轻摩挲杯壁,实在是费解。
若放在是决心留在顾长云身边之前,她当真有兴致亲身去离北一趟,在那待段时间,打听打听这由如苏哈里管不住下半身而起的灾祸背后如何,再看看那灾祸的所谓胜利者如苏柴兰现正忙活什么……
晏子初发觉她走神,憋着一肚子火气怒极反笑,总算是坐下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浓茶,点点桌面,“哎,想什么呢?”
“想你没胆子在人家面前发火,只能憋得自己一脑门青筋来找我撒气,”云奕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将杯中酒一口咽了,舔舔唇,“晏家主当真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
晏子初忽觉心口结结实实扎了一刀,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云奕也不是真心计较这个,一面抬手给自己再倒一盏酒,一面侧眸问他,“你把我从明平侯府喊出来,就是让我听你在这乱嚎的?咱们楼里虽说隔音甚好,但总归也不是你这般用的。”
眼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黑,云奕适可而止停了话头,微微一笑,“说罢,要我帮你干什么?”
晏子初盯着她手中的酒盏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住没给她夺过来,目光上移,落在她似笑非笑的脸上,幽幽开口,“……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尽是一件好事。”
“在我这里一向是好事,”云奕一饮而尽,笑眯眯地对他晃了晃酒盏,“再来一盏。”
晏子初凉飕飕道,“真该让明平侯见见你这副嘴脸。”
云奕笑容渐深,威胁道,“再磨蹭一会我回去迟了,你就能见识见识另一幅了。”
晏子初神情一言难尽,不情不愿给她浅浅倒了个杯底。
云奕低头看了看,挑眉,“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晏子初对她的评价是蹬鼻子上脸,将剩下的一点倒给她,没好气道,“没了,也不看看你拿了个多大的盏。”
“行吧,”云奕耸肩,慢条斯理抿了一小口,“废话少点,什么事儿?”
“……”晏子初静默一瞬,神情猛然变得冷静,喝了一口苦到心底的浓茶,“查查这个方子。”
云奕险些一口桂花酿呛出来,好笑,“你一家主,那么多帮手暗线,要查这个不还是轻而易举,要我查?我一个人的本事抵得过他们所有不成?”
晏子初垂眸,眼底暗色翻涌,低声道,“伦珠对你一向纵容疼爱,他什么都依你,要是他知道我让别人接手这些,会不高兴的。”
他皱眉,似是想到什么,“他平白无故捣鼓这些干什么,其他人没那么胆大包天跑到他面前提这个……”眸光一斜,压着点审视,“你是不是最近和离北的那些兔崽子们靠的很近?”
云奕为他这不合时宜的敏锐啧了一声,放下酒盏无辜一摊手,“这可不关我事。”
晏子初将信将疑,盯着她看了一会,挑眉,“明平侯之前的先生,是不是姓汪?身为帝师,却在得意门生称帝后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毅然乞骸骨离京——你就不想知道这其中缘故?”
云奕难掩惊讶,望着空空如也的酒盏短暂地出了下神。
她惊讶的不是晏子初把诱惑她答应的念头明晃晃写在脸上,而是意想不到他竟将自己多年之前不经意提过的一句话记在心里,甚至可能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
想来实在叫人百感交集。
见她久未说话,晏子初不大自然地清咳一声,“看什么?我可不是故意调查你那位顾公子的往事,只是正巧碰着知晓内情的人,随口问了几句。”
云奕若有所思,趁他不注意把桂花酿拎过来,半满,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大盏,微笑,“晏子初,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晏子初眼皮狠狠一跳,咬牙道,“我说你……”
“帮你可以,”云奕笑得像只冷心冷情的狐狸,明明狡黠,却要在唇边弧度上透出丝丝缕缕的冷肃,“汪先生离京的内幕,我可不只想听你随口问的那几句话。”
晏子初与她交换个眼神,知晓此刻两人心底情绪罕见地如出一辙,不由得玩味抬了抬眉。
“好啊。”
人间四月芳菲尽,京都亦不能免俗,无论是栽在人家别院内的杏和桃李,还是长在城郊野外的乌葚野樱桃,纷纷卸去各色娇嫩花瓣,长成了小小的绿果。
小雀登上枝头,瞧一瞧这涩苦的果子,啄几下,没什么意思地飞走。
城南的官路两侧栽种不少柳树,绿烟金穗,远远瞧着似是沾惹露水,浓稠一片轻云。
一人赶着驴车从城门内行来,独自欣赏这春光好景,目光瞥到去年熟悉那处,已不见枝上折痕,默叹一句折杨柳,是一重折尽一重新,不送去年离别人。
春风送暖,路旁柳树仿佛争着放下长长枝条绊人脚步一般,惹得那人频频侧头回望,不知在期待何人来送行。
袅袅绿云中隐着一人身影,眉眼落寞地低垂,衣上肩头沾湿露水,已然站了一夜。
他背在身后的手中紧攥几枝杨柳,像是牵了一把愁丝,让他在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春日,呼朋唤友去郊外踏青,放飞的纸鸢也牵着这么些丝线,可那时恣意,少年不知愁滋味,如今是世间百味一一尝过,一年如十年,只觉如隔世。
他瞧见驴车,略为慌乱地迈开冻得僵硬的步子往树后躲,不敢偷看一眼。
直到驴车的木轮慢吞吞滚过,他才转身避开另一侧,在那人的背后小心投去目光。
折下的垂柳最终葬在车轮后的尘烟中。
新帝登基,朝中改天换日,世家大族步步紧逼,浑水摸鱼,谁都不能睡个好觉,怕还未睁开眼脑袋就先掉了。
他们羽翼未丰,支柱甚少,力排众议换来的封赏太过沉重,压得他自噩梦中喘息着醒来,窒息的热浪滚烫,熏得他冷汗一层一层侵透薄薄春衫。
恐被人抓住把柄,夜以继日的忙碌中身心俱疲,交谈少之又少,连送别都不敢露面。
太狼狈了,先生,弄的太狼狈了。
日光无声洒进窗子,照在人身上像是不能知觉暖意,顾长云自梦境深处挣脱,缓缓睁眼,抬手截断刺眼光亮,忽地生起不知今夕何年的虚空感。
他坐起来,扶额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等莫名的眩晕散去,从漫天纷飞的杨花中回神,这才望去窗外。
新扎的木架下秋千轻轻摇晃,是最简单的那种,绳上贴心地做了供人抓握的地方,不会硌到掌心。
顾长云久久地凝视秋千,舒出一口气。
云奕出门,他闲着也是闲着,见阿驿做木工的兴致浓郁,便拉着他一起给云奕做秋千。
若隐蔽点说,是存了点不可见人的想法,譬如说做个她想玩的秋千,平日里便能多留她些时间在身边。
顾长云轻笑一声,像是自嘲,也像是庆幸这因私欲而做成的秋千将他带回眼前尘世。
房门外,三花懒洋洋趴在檐下的软垫上晒太阳,细密的柔毛挂着柔光,察觉他靠近,扭头看上一眼,软绵绵喵呜叫着翻身露出肚皮给他摸。
“喵,”顾长云蹲下,胳膊漫不经心支在膝上,一手指尖碰一碰它的爪垫,又去揉它腹部的软毛,逗它左右扭动身子去抓。
“说什么呢?听不懂。”
“喵呜!”
“哦,原来是在问你那成日把你抛在家里,自己跑出去玩不知归家的娘亲在哪。”
“喵~”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娘亲有重要的事要做,你要懂事些,别给她添乱。”
“喵!”
顾长云歪着头和它玩,半开玩笑地说,“哟,弄错人了啊,我可铁石心肠的很,想想,你撒娇该去找谁?嗯?”
三花眨巴眨巴眼,也不知听没听懂,抱着他的手腕喵得娇气,尾巴尖一甩一甩地撩拨他腰间挂坠,像模像样、有来有回地和他搭话。
顾长云失笑,安慰道,“好了,你和我一起乖乖等她回来。”
他陪三花玩了一会,又无事可做地靠去栏杆边喂鱼,余光瞧见一个毛团子轻快地朝院中秋千奔去,怔愣一下,忙不迭松手撒了鱼食,撑着护栏翻身越过,衣摆荡开,大步上前把风风火火的三花捞起来抱在怀中。
哭笑不得,“嘘,给娘亲的秋千,让她先玩好不好?”
三花茫然地扒着他的虎口,浅浅咬了一下表示不满,顾长云也不恼,好声好气地跟它解释,用一整包新烤炙的小鱼干才哄好。
云奕拎着包刚买的桂花糕,一进门就看见檐下一人一猫躺在摇椅上打盹,面上笑意陡然生动,正要开口喊人,眸光一偏瞧见院中多出来的一物,惊喜交集,“我才出去那么些时间,哪儿弄来的秋千?”
顾长云在她进门前就已经抬眼望去,神情温柔,带点微微的自得,“给你做的,阿驿帮了不少忙。”
“你做的?”云奕小跑过去,爱不释手地摸摸木架,又拍了拍包裹了软垫的坐板,眼中满是欢愉,“这个好玩。”
她幼时在家中也有一架秋千,是父亲和邻居哥哥一起做的,陪她玩过春夏秋冬,在翩翩的花雨中,在初冬的飘雪中,一下一下漾起欢快的笑语,在晏家庄也有一架,是晏子初搭的。
这是她第三架秋千了。
顾长云瞧着她跑过来俯身,自觉递上脸颊,没想到被捧着脸深深亲了一回。
“真是赚了,”他低笑几声,在她腰侧轻轻捏了捏,“只是个秋千,就这么高兴?”
云奕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脸颊浮现薄薄红意,要不是三花窝在他膝上,她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冲上去直接跨坐在上面随心而为。
顾长云眼底是同样的隐忍,眼睁睁看三花的爪垫轻轻抵在云奕下巴上,闹着要往她怀里钻。
“……买了什么?桂花糕?”顾长云把三花送出去,没换来软香入怀,只得了一包尚带温热的糕点,自然不满意,牵着她的宽袖晃了晃,一本正经道,“咱们府里的点心师傅若知道你大老远跑出去买这个,晚上一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睡不着觉。”
云奕抱着三花坐到他怀里,依然望着那架秋千笑,“这家铺子侯爷不是也常去?咱们的点心师傅怕不是早已哭过好几百遭了,被子都能长蘑菇了。”
顾长云一愣,从后面环抱着人,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低头仔细看了一眼。
王家铺子……好像之前是经常光顾这家糕点铺来着。
他满意了些,偏头含着她的耳垂轻笑,“云儿好关心我啊。”
其实不止,云奕猜他就没想起来自己爱什么时候去买点心吃的——从漱玉馆回来的路上,吃酒吃的难受,在回程中有这家店的点心可以稍微垫一垫,然后再回去用消夜。
看在这架秋千的份上,今日就不提这茬。
话说漱玉馆没了明平侯常来露面光顾,虽没有冷清太多,但楼清清总归是心烦意乱,望着明平侯府的方向出神,连着好些天的笑脸都是强挤出来的……
在顾长云看不见的地方,云奕似有所思地勾了下唇。
就算这样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做生意,亦或者在暗暗期待什么,戳破天以后故作可怜好惹的顾长云去给她收拾烂摊子?
本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不该在这些事上拎不清。
“在想什么?”
想你的好相好……戏谑的话止在嘴边,云奕才不愿在他面前说人闲话,扭头乖乖亲了亲他的唇,“想玩秋千。”
三花亦探出头对他喵喵地叫。
两只小猫似的。
“好,我来推。”
顾长云在她后颈落下一吻,眼底是将要溢出来的宠溺纵容,直接连人带猫抱起,走到秋千旁稳稳放下,哄小孩一样轻声细语,“不怕,我就在你旁边呢,保证让你玩的高兴。”
还没开始晃,三花就兴奋地喵喵叫着给了他回复。
还未换上秋衫,衣裳轻薄,放在搂抱在一起不经意蹭开一两分,顾长云居高临下,将云奕好看的锁骨和衣领深处看得清楚,喉骨微动,眼底不免染上深意。
是了,这秋千白日有白日的玩法,晚上自然是有晚上的玩法。
物尽其用,不能浪费么。
入夜,月华柔柔笼罩大地,庭院中不只有竹枝芭蕉的叶影,木架轻晃,衣衫胡乱缠着衣衫,云奕寻不到使力的地方,被迫仰头露出修长脖颈,吸引某人胡乱啄吻。
顾长云以一记轻咬惩罚她的分神,坏心眼地轻轻推起秋千。
“等一下!别推……”
顾长云在她耳畔含笑低语,“夫人不是喜欢坐秋千吗?”
“这不,不,一样,”云奕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泄气。
“……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