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府,庭院中静悄悄的,春彦依旧早起,揣着不可道人的隐秘心事脚步轻快地经过淡香浮动的花园,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坚持不懈每日来唤起身。
门依旧关得严实,春彦停在廊下,紧张地轻咬朱唇,纤纤玉手抬起,叩响门扉。
房内无人应答。
微风抚动发梢裙衣,少女眉间多了些暗暗的愁意,余光一瞥,望见旁侧的窗扇没有合严,于是眼前一亮,犹豫片刻,微凉的指尖按了按发烫的脸颊,移步过去遮遮掩掩地往里瞄上一眼。
惊讶的是房中无人,床帐被窗外灌入的风撩起,日光照进地上,环视一圈,昨夜新送来的点心半点未动。
起身得这般早,公子定是又去了学舍。
春彦绞着绢帕,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恍然回神,瞧见窗下砚台中墨已干涸,白瓷的笔山沾了几点墨痕,桌面像是用过还没有收拾。
她心中涌起几分心疼,以为公子熬夜苦读,瞧四下无人,一颗心儿砰砰直跳,探手取了墨砚与笔山,打来清水细细清洗,摆在院中晾干。
庄夫人坐于饭厅,因久等而心生不安,贴身伺候的侍女细声细气宽慰,这才劝她先动了筷。
丈夫近日忙碌不见人影,儿子也一头扎进书堆似的,天天忙着往学府跑,一待就是一整天,她需得时刻命人注意着,才能在晚间捧一盅亲手炖煮的补汤,在儿子归家后给人送去。
被她打点去伺候的娇俏少女在日光下走来,微蹙着眉摇了下头,道公子不在。
庄夫人一下失了胃口,竹筷压在碗边,皱眉看满当当的一桌子菜,叹气,“不在,又不在,难不成这个家真当如有洪水猛兽一般,日日早出晚归。”
春彦脸色白了白,站到一旁去,没作声。
“罢了,”庄夫人垂着眼,心不在焉碰了碰调羹,苦笑,自言自语,“好的是现在总知道人在哪里,不用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春彦也是她养在身边许多年的,有些不忍,挤出笑轻声道,“夫人,公子一心求学,是好事。”
庄夫人一怔,也跟着笑了笑,眸光闪烁,“是啊。”
秋日的风燥热渐褪,缓缓抚过人蕴满愁事的眉间。
天穹澄碧,纤云不染,外舍的灰瓦镀上层薄薄的光,远远瞧着也算是富贵堂皇,在这大白天里金灿灿的,仿佛跟里面几间书屋一样架着的是琉璃瓦。
书案上堆着数以百计的文章,庄律眼下略有青色,抵着眉心皱眉挨个看过,将作得好的拣出来搁到一旁去。
手边茶盏早空了,茶壶里也只剩个底儿,甫一拎起还叫他愣了一愣,猛想起今儿还没去隔壁茶房里接茶,杯中剩的还是昨夜忘了泼去的冷茶。
他轻叹口气,仰身靠在椅背上缓了缓神,清楚感觉到缠在头脑间的浑沌慢慢涌上又散去,心中叫苦。
外舍虽广聚天下英才,但毕竟选拔不严,间或有鱼目混珠的主儿,抑或是不善于作笔下文章,只嘴上利落,又多华丽辞藻堆砌铺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头疼。
可倘若挑不出个差不多,又叫人觉得外舍张袂成阴却不能有可用之才,平白落了笑话,也叫应文嗣落人口舌,而若是他一时疏忽使得翠尘珠坱,那就是罪过了。
庄律强打起精神,盯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字,定了一会儿,揉揉眉心,实在是掩不住倦色。
恍惚间想起南衙,多的是夜要熬,每次忙完事,凌肖面无表情就催着他们一个二个换班回去歇息,也不多说,就扶着刀鞘往门口这么一站,再硬的脖子都得弯下来从他面前过去往家走。
唇边不自觉含了笑意,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打算暂且歇歇眼,正瞧见一人进来,对他露出个笑。
“庄学谕么,前头门那边有人给您送东西,我正巧顺路,就给您送过来了。”
“多谢,”庄律马上站起,绕出书案对他低头道谢,歉意笑笑,“实在是劳烦,我这儿正要去泡个茶,您且先坐。”
那人摆了摆手,不大好意思的样子,“不用,我这要去应学士那边一趟。”
庄律顿住去拿茶壶的手,笑意没什么变化,只略寒暄几句,送他出院门。
送来的东西用纸包着,还带点温温的热意,捏起来软软的,像是饼子之类的东西。
他心下犹疑,打开来看却是哭笑不得。
两块饼包裹严实,夹着一本诗集,撒了一书皮的芝麻粒,再打开包裹饼的油纸,露出热腾腾两张肉油饼。
原先还以为是家里送来的东西,但看这样必然不是了,左思右想,差不多也就是汪习广超……庄律眼底笑意愈发明显,却忽而一凛,手脚顿时褪去温度。
不对,汪习广超先前与他交集皆是偷偷摸摸,虽偷摸得过了头,每次都惹得他暗自好笑,但皆是谨慎有加,生怕旁人看出他们三人是认识的,怎么会大大咧咧送了东西,到太学正门口去。
他勾了勾唇,面上却不见暖意,只慢慢坐下,看那淡淡的热气消散在半空中。
有人,在他安生的那么长时间里,要试探他的心还没死呢。
日头偏移,茶壶中的新茶下去一半,庄律甩一甩酸痛的手腕,如释重负地拿起眼前最后一沓文书。
写得再好看的字看多了也觉得腻,无论是行书还是楷书在他眼里快成了一个样子,就等着快些看一遍完成差事给应文嗣送去得了,坐这半日简直比先前在南衙操练三天还累。
虽说是最后一沓,但散开来看也得有个二三十张,他只觉额前青筋突突地跳,一口气灌下半盏浓茶,抬手从这一沓里随意抽出一张。
平庸之作。
下一张,半斤八两。
下一张,还是先练练字罢。
……
庄律刚刚松开的眉头皱得愈紧,移开又一张的文不对题,映入眼帘的忽地一变。
笔笔入古,势若飞动,写得一手好字。
这使得他来了兴趣。
皇宫,日头照在琉璃瓦上,冷不丁刺进人眼里,方善学站在栏杆后,目光中红墙碧瓦,与湛蓝天穹各占半边,而那灼灼的一长道闪光便是分界,将纯净和华贵毫不留情分割成对立的两边。
他冷眼看着,可唇边的弧度与往日并无半点差别。
身后门打开,护甲轻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响声,他回头,看方跃节关上门,轻飘飘投过来目光。
方跃节还蹙着眉,对他笑了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压着声音说话时像是在叹气,“走了。”
于是方善学一言不发随他一起走下白玉阶,往宫门口去了。
底下一列北衙禁军训练有素跟上。
而在另一侧宫道中,一辆奢华精贵的马车缓缓驶过,车壁刻有流云暗纹,车帘随风掀起一角,露出男子半边流畅的下颚和薄唇。
白清实是未料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他正坐在园中看阿驿锯木板,顺便仔细研究手里这四不像的图画最终是什么形态。
兔子的新窝初具雏形,阿驿暂且放下手中伙计,口中叼着铁钉扭头,视线茫然地在他和传话的来福身上来回转。
白清实略一沉吟,问,“王管家呢?”
来福一路跑来,额上免不了渗出薄汗,低声道,“已经去前面了。”
“莫慌,”白清实若有所思,轻轻皱了下眉,唇边冷笑,心道这群人真会算计,专门拣主人不在的时候唐突上门,他起身将阿驿潦草的图纸细心叠好,交到阿驿手中,淡淡一笑,“阿驿,有客人要来,我得去看看,你先回房温习功课,好不好?”
阿驿乖巧点头,将铁钉吐到掌心里,一手提着装兔子的篮子一手夹着木板等等就进门去了。
白清实转身,走出拱门,眸光锐利,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明平侯府正门外,玄甲禁军全副武装,屏气慑息,目光紧盯大开的门内。
方善学目光低垂,神情不明,偶尔抬起眼皮瞧上一眼又飞快移开。
哪怕是无比熟悉他的人此时也不能知他跃跃欲试的心情。
府门大开,侍卫值守里外两侧,府邸主人却不在其中,就算有重重的防守,此时在皇帝的诏旨下不攻自破,府内的一切都将赤裸裸地袒露在他面前。
他身后有一男子抬手扶刀,踌躇欲向他走近,却被他一个眼神喝止。
门内,王管家慢条斯理行出,目光不紧不慢扫视一圈,对为首的方善学行了一礼,客气道,“诸位大人前来实在有失远迎,不巧,我家侯爷将将出门,诸位大人若寻侯爷有事,怕是走了趟空。”
方善学稍抬头看他,思索一瞬,自怀中取出令牌,微微一笑,“在下奉命前来,未来得及与侯爷提前通报一声,还得在这道一句冒犯。”
“天子有令,搜查离北余孽线索,诸皇亲大臣一视同仁——今日侯爷不在府中,想来是为避嫌有意为之,恐我等束手束脚混淆公私,侯爷如此善解人意,体恤下臣,实在是叫人动容……”
少年朗声传入耳中,白清实还未走入众人视野,听他这么一番先发制人的话,心中不住冷笑。
这张嘴不动则已,过了那么些年,还是这般自然而然地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这位大人——”
温润镇定的男声传来,方善学目光一凝,微微错开,望向王管家身后走出的一人。
白清实坦然与他对视,唇边含笑,“侯爷行事向来恰如其分,三眼一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向来是对此钦佩有加,不过说到底,这侯府的主人是侯爷自身,有什么事还是得侯爷亲自定夺才稳妥,主人不在,我们这些下人岂敢越矩失了分寸?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方善学静静望他,忽而绽开一笑,“分寸,确实是得掂量分寸……”
“贵府两位管家齐聚于此,难不成是想先听在下一讲,皇上的口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