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本官合作的人,往往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位于他对面的人风度翩翩,微微一笑,“最大?若我是要全天下的金银财宝呢?”
万丘山唇边弧度渐深,玩味地笑了笑,“然而你并不想要。”
“本官说的最大利益,是人们埋在心底最深处、最为浓重的欲望,或许连他们本身都不知那应该是什么——你一直很想名正言顺地回乡,认祖归宗罢?”
男子瞳孔陡然放大,笑容淡去,“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万丘山狭长眸中含着戏谑的轻笑,“你会答应的。”
片刻前,万府,檐下有只羽毛漂亮的金丝雀立在金银打造的笼中,时不时低头啄一口水,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梳理羽毛。
鸟笼门大开着,然而这小雀视若无睹,仿佛外面湛蓝的天和明媚的日光毫无吸引力一般。
“许公子,您请这边来。”
锦衣男子无形于色地随其行过雕梁画栋的长廊,在鸟笼上淡淡一瞥。
天青色蟹爪纹的汝窑做鸟雀饮水的器具,还真是不惜工本,这位万大人看来并不缺钱少财。
但往往腰缠万贯之人,才最爱不顾一切地敛财。
许熙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和不屑。
进门第一眼绝对不容忽视的便是面前这人的眼睛,狭长却莫名潋滟,眼尾带着淡淡的绯红,目光丝毫不掩饰好奇地在他脸上转了个圈。
让人有一瞬时的惊心动魄,本能地察觉危险,仿佛赤身裸体站在这里,一切心事无所遁形。
许熙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按捺住心头的不适拱手行了一礼,“万大人。”
“许公子好生客气,”万丘山笑眯眯地放下茶杯,“舟车劳顿,许公子辛苦,快请坐罢。”
“谢万大人。”
许熙不卑不亢颔首坐下,顿了顿,脊背挺直,目光不自觉移到那名面带浅笑垂眸认真斟茶的侍女身上顿了顿。
总觉得这府里处处透着古怪。
他正是前几日在酒楼中被万丘山逮着的,贿赂朝廷官员曹金俞未果的倒霉公子哥同父异母的长兄,受主家长辈所托,特意来此意图将其赎身出来。
万丘山漫不经心地嗅着普洱的香气,殷红的唇上挑,“许公子倒是有心,来得比本官料想中快。”
“舍弟少不更事,不识礼仪,在下恐其在此唐突了大人,特意来接,”许熙抬眼看他,语气诚恳却不见谄媚之色,“还请大人勿要见怪,予在下一个将舍弟带回去好生教导的机会。”
万丘山故作诧异地挑眉,“你真打算带他回去?本官还以为——”
未尽之言最能让人浮想联翩,许熙微微敛眸,嗅着鼻端茶香中混杂的一种莫名香气,避开他的话锋,“还请万大人高抬贵手。”
万丘山似不经意地瞥了眼他手边一口未动的普洱,轻笑道,“许公子,本官这茶是好茶,轻易不拿出来待客。”
许熙额角青筋微动,一手拿起茶盏,一手在茶盏外侧轻敛茶气,继而先呷一小口,低头细品。
万丘山面露愉悦,静静望他动作,忽地一笑,“许公子,抛开此事不提,你说个条件,本官倾力帮你。”
许熙心底涌上古怪,缓缓摇了摇头,“在下不知大人所言何事。”
万丘山蓦然倾身靠近,那股莫名的香气随之浓郁了几分,浸淫商场多年的经验使他本能屏息。
“你是个少见的聪明人,不如,我们谈个合作?”
一室静默。
日光在院中精心摆放的假山石上缓缓流淌,笼中金丝雀在晒杠上蹦跳着转了个圈,探头望向窗内。
许熙神色不大好看,一时端不住初进房间时风清月朗的风度,面沉如水地与坐在主位上的万丘山告别。
青花瓷盏稳稳放到桌上,万丘山笑得别有深意,一抬下巴,“冬儿,送客。”
一直安静垂眼候在一旁的斟茶侍女俯了俯身,行到许熙身前朝他做了个往外请的手势。
这竟是个哑女。
许熙浑身一阵恶寒,全了礼数后便匆匆向外行去。
檐下金丝雀突然开口啼叫,他心中本就存着事,触不及防投去一瞥,又恍然惊觉这鸟雀并非像寻常鸟雀那般,一双鸟眼猩红无比,瘆人得很。
他身形狠狠一颤,险些失了分寸就此逃走。
名为冬儿的侍女尽职尽责地紧跟着他。
待出了正门,日光的暖仿佛才起了效用,洒在他肩头身上,许熙竟生出与世隔绝已久的错觉。
他回眸望一眼万府的牌匾,心底止不住冷笑。
焦急等在府外的小厮急匆匆迎上来询问结果如何。
许熙回神,紧锁眉头,“先回驿站。”
小厮自然不敢催他,两人一路疾行远去。
冬儿安静站在门内的阴影中,微笑着注视他的背影,提裙回身,两扇富丽的门板在她身后慢慢合上。
许家三代经商,但到了许熙这里,他年少时便立志读圣人书考取功名,大言不惭为天下苍生谋利,许家众人皆知官宦与商旅只能选其一,而文人本就相轻,商旅出身之人于仕途中更是被人随意轻视鄙夷,这条路明明白白写着“难走”两字。
百般劝阻无果,许父愤然出言再不管他,少年胸怀满腔热血,头悬梁锥刺股苦学力文,在母亲的暗中支持下通过乡试,欣喜若狂地收拾行囊去京都参与会试。
然而却有人暗中偷梁换柱,将他的试卷与暮夜怀金之人悄然调转,不幸名落孙山。
数年苦读,呕心沥血,结果毁于一旦,失魂落魄的许熙在返乡途中偶然得知真相后钻心刺骨,当下口喷鲜血昏迷过去。
失意叠加狼狈,回乡之后,父亲的冷眼,族人的耻笑,一纸断绝关系的文书扔在门外,透骨寒钉一般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无奈另立门户的心酸,独自打拼的磨难,被人坑骗的愤懑,令他在短短三年内脱胎换骨,少年热血早已冷却,只余下精明的麻木。
他虽已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但与家中关系并没有缓和,也再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只从外出来往的侍人口中得知,大夫人忧思成疾,又不得老爷宠爱,搬至小院中伶仃度日,守在身边的只有忠心耿耿的陪嫁侍女一人。
没想到破冰的端倪,居然是许家长辈讪讪来寻,假惺惺嘘寒问暖后传许父的话,让他去京都一趟,想办法将误入歧途的姨娘的儿子给带回来。
“呵……”好一个误入歧途。
这哪是歧途?分明是他人铺就的一张大网,就等着猎物往套里钻。
许熙双手盛在驿站二楼房内窗棂上,望着外面闹闹穰穰的街道,将自己从三九天的严寒中艰难剥离出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么多年过去,认祖归宗早不是扎在他心头的刺,万丘山所言,足以震慑他的不过是来自于一位高权重之人对自己身家上下知根知底的恐惧。
此人,高深莫测。
许熙冷冷自嘲一笑,缓慢关上窗子,眸光随之暗下。
也罢,他倒要看看,这官场,这深渊,究竟还能烂成什么样子。
明平侯府,来福抱着一小篓圆滚滚模样讨喜的橙跟在王管家身后小跑着去前门迎接。
王管家见顾长云神情淡淡地下来马车,不由得一怔,心里嘀咕这不是和云姑娘一起出去吃饭了么,怎么拉拉个脸,难不成是小两口拌嘴了?
相处二十来年,他自以为对这明平侯府的主人还是很能察言观色的,现想着还是从云姑娘那儿看最好,没曾想侯爷下车后径直退开几步,竟是连要扶云姑娘下车的意思都没有。
害,这哪成。
王管家操心地上前不动声色挡住顾长云的去路,开口,“云姑娘她……”
一句话没说完,堪堪哽在喉咙里,甚至吓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车上下来这谁?!云姑娘呢??
云十三别别扭扭地缩着筋骨窝在角落,心中直呼这是他最最最难捱的一次缩骨,一手扶着头上帷帽的轻纱,小心翼翼地踩着脚凳下来。
来福也抱着橙篓呆住。
顾长云目光淡淡扫过他怀中,开口,“都堵在门口做什么?进去罢。”
说罢,还是停了一停,侧身等“云奕”先过。
云十三尴尬地对王管家和来福两人点了点头,受宠若惊地迈着碎步朝顾长云走去。
正门甫一关好,王管家再忍不住地惊呼出声,“侯爷?您这是做什么?云姑娘呢?”
一脸三个问句,顾长云莫名觉得牙根痒痒,无奈叹气,“说要留在三合楼玩几日,你也知道她那个妹妹很缠她,过几日城里就该有赏菊的地儿了,闹着要和她一起顽。”
王管家将信将疑,哎了一声,“您也该提前说一声么,庄子里送来了橙柑,阿驿吵着要吃,着急切开一个,呦,酸的很,这不,我想着让厨房做成甘草橙皮,也算是给你们几个当零嘴吃了。”
来福应和点头,忽而想起来一事,“王叔,少爷刚才还吵着要等云姑娘回来,看他的兔子……”
“坏了,”王管家一拍脑门,“他那兔子要下崽了,巴巴等半天了,说一定等云姑娘回来看他怎么给兔子做新窝的,云姑娘没回来,得,他又该不高兴了。”
真是一把火一把火地往顾长云心头上添。
缩在一边的云十三只觉后背阵阵发凉,默默往旁边又挪了挪。
他不动还好,一动顾长云立马转眸看他,话还是对王管家他们说,“是么,我一会儿直接过去与他说。”
怎么看怎么碍眼,顾长云面无表情按了按眉心,对他摆了摆手,“你且下去罢——把你那脸好好洗干净。”
云十三心里委屈但不敢说,他还嫌脸上搽了东西紧巴巴的呢,眼皮上更是如此,胭脂弄得他眼睛痒痒的还不能揉,强忍那么一路了都。
旁边另外两人的目光古怪中透着一丝好奇,云十三松松拢着轻纱的手慢吞吞撒开,与这身装扮格格不入地对顾长云行了一礼,一把提起裙摆大步跑远了。
来福愣愣地看他差点被裙摆绊倒,跑两步,头上金钗掉了,匆匆折回来艰难抱着裙摆弯腰去拾,然而这一弯腰那滑顺的裙外面罩着的纱衣又垂下来几缕……
不由得发自内心感慨一句,做女子也挺不容易的。
王管家毕竟是经多见广,笑得没太明显,轻咳一声,回头看顾长云已下了台阶,要往后院走去。
“哎,侯爷,”他向来福打个手势让他先去厨房,紧走几步追上,“庄子上送东西来了,单子你还没过目呢。”
顾长云心不在焉点了点头,“让连翘先收着,等我回房了再看。”
王管家默叹他现在是半分心思都不放在眼前,会意地颔首,目送他拐到垂花门后,揣着事项往白清实的小书房去了。
侯府角落,云十一掌心托着一兜桂花饼来到老地方,抬头左右看看没见到偷懒的人影,不禁诧异挑眉。
人呢?平日里最清闲的就是他,这时候怎么没在这树上躺着打盹,难不成临时被侯爷叫走干活去了?
他这般想着,抬手把桂花饼挂到稍低的一枝树杈上,准备去问问云三。
也不知道云三现在有没有时间,这个点他应该窝在暗室里鼓捣他那些宝贝玩意罢。
身后传来熟悉的、毫不掩饰的脚步声。
回来了,云十一面上自然而然露出点笑意,回身习惯性把手一抬,接住了花蝴蝶似的人。
“?”入手并不是与他身上相同的侍卫服饰,而是云一般轻软的纱和裙。
云十三已恢复正常身形,大大咧咧挂在他身上,一如既往把腿往他腰侧一夹,开始假哭,“嗷!小十一!你是不知道,侯爷都要嫌弃死我了!”
略小的衣裙套在他身上颇有些不伦不类,衣襟被挣开露出一片不见天日的白。
云十一额角青筋跳了跳,目光上移仔细看了看他已有些晕开的妆容,还有脑袋上东倒西歪的金钗珠花,失笑,“也不看看你假扮的谁,侯爷嫌弃那不是应该的么。”
不过说实话,少年本就五官清俊,现在上了精致的妆容丝毫不显得女气,莫名的好看。
云十三心碎,恼羞成怒掐他脖子,“你笑什么笑?憋着!又不是没看过!”
云十一往后躲,略一沉思,“最近确实不常见。”
师傅当初想了三天才拍板让他学缩骨,自然是能想到一些特殊的用处,还拉来厨房的嬷嬷给他穿了耳洞,平日看不出来。
云十三张牙舞爪地从他怀里跳出来,正欲发作,余光瞥见挂在树枝上的点心,气焰登时灭了七八分,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地问,“那是什么?我闻见甜了。”
“桂花饼,”云十一返身把它取了下来给他,忍笑,“回去赶紧洗把脸,换身衣服再吃。”
“嘁!”云十三朝他翻个白眼,重新抱起层层裙摆就往后面住所跑。
他们虽是两人一间,同住的云十一在这站着,保不齐其他人回去歇息了,还是得偷偷摸摸地进门,免得叫其他人瞧见,肯定又要逮着他笑话。
烦死了,他好像听见身后云十一的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