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城内一如既往的灯火阑珊,然与之前不同的是,先前是热闹,如今是草木皆兵的恐慌,因害怕在黑暗中忽而乍现的刀光惊呼,所以仍颤巍着挑起灯火,试图从光明从寻求一丝慰藉。
一抹修长挺拔身影隐入暗色,静立于一处废弃民宅的屋顶之上,夜风不甘地撩起他衣摆一角,金绣的暗纹上有流光淌过,腰侧一柄饱饮鲜血的长刀乖顺封于鎏金刀鞘中,趁着夜色,恍若在男人身后蛰伏一头引而不发的猛兽。
凌肖眉头微蹙,眸间是不亚于夜色的暗流涌动。
“头儿,”底下有人轻声唤他,广超一手轻轻扶着刀鞘以免碰撞出声音,一手拢在嘴边,神情带着麻木的紧张,见他低头便接着道,“汪习哥在街那头等着我们呢。”
凌肖抬眸向远处望去,视线中街角的昏黄灯笼熄灭两盏,他顿了顿,无声跃下落到他身前,语气淡淡,“走。”
广超抿了下嘴唇,默默握紧刀鞘跟在他后面。
没走几步,凌肖脚步不动声色慢了一瞬,侧眸望他,“你晚上吃饭了么?”
“吃了!”昨晚他就是用没吃饭当理由故意把自己差走的,一听他这么说,广超连忙打起精神,小小声地急切回答,“我吃了的头儿,吃了两大碗肉面条。”
凌肖的唇角似乎是动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
“我记得,南边那条街有一家铺子,卖糖渍红果很好,”他抛一枚银锭给他,“去买一些来罢。”
他的语气称得上温和,并不是近日的冰冷不可近人。
广超咬着下唇站住脚,口中泛苦地应了声好。
凌肖有意忽略他的异样,大步向前跨到巷口那边去,留他一人在透着蒙蒙昏黄光亮的此处,怅然地深深低下头。
漆黑的巷中,汪习左手食指勾着一盏小小的提灯,右手中的长刀往下淋漓地滴着血,他面无表情,神色是一反与往常的冷肃,面无表情盯着地上没了鼻息的人。
“汪习。”
黑暗中缓步走出一人。
“头儿,”他转头,下颚上沾带几条血痕,神情不自觉带上一丝委屈,道,“跑了一个。”
凌肖轮廓分明的侧脸渐显露在微微的光亮中,他偏头望了眼挂在夜幕中的惨淡月轮,漫不经心开口,“无事,往何处去了?”
汪习露出个笑,“两个兄弟追着,把他往那处赶了。”
“嗯,擦擦脸,”凌肖从衣内拿出一方帕子递他,“过去吧,别太晚了,打扰他人歇息。”
“好好好,”汪习胡乱抹了抹下巴,甩甩刀,也不收入鞘中,就这么提着,随他驾轻就熟地穿过重重暗巷。
在他们走后,悄无声息出现两名禁军男子,默契地把横了一地的死人拖走处理干净。
花街,热闹仍是热闹,艳丽的光亮从纷飞的绸缎和绣球中透出来,颇有些闭门酣歌的意思。
外形精巧雅致的层楼中春色无边,白皙的肌肤压在艳红的被间,道道红痕,说不出的放荡暧昧。
男女起起伏伏的低喘并没有被门外飞速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下一瞬,哐当一声巨响,闩好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
女子的惊呼声自帐中传出,却又在下意识往帐外一瞥后喉咙一哽,不知所措地往被中藏。
南衙禁军的佩甲在烛下生出幽幽寒光,浓重的血气裹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猛然间灌入门内,将房中的暖意尽数驱散,让人忍不住胆寒,瑟瑟抓住庇身之物,本能想要远离危险。
汪习厌恶地拧着眉头,目光四下一扫,确定没什么腌臜的东西才让开。
凌肖目光沉沉,盯着门栏看了一会,等帐中慌乱的穿衣声停下才缓缓抬眼,对上一张熟悉的、写满情欲和惶恐的脸。
平静开口,“七王爷,夜安。”
他身后的黑金甲衣像是铺开一面密不透风的铁墙,无数的眼睛冰冷而毫无波澜地盯着他,恍若面前只有死物,刚把床帐撩开一条缝的赵远生吓得差点腿软,两片嘴唇止不住地哆嗦,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凌肖往前迈了一步,客气地又问了句,“七王爷?”
赵远生却觉得头顶上的刀骤然往下落了大半,他缩进被子里,再顾不上身后拽着他的衣角寻求庇护的女人,将她狠狠甩到一旁,勉强定了定心神,外厉内荏地大声呵斥,“凌肖!你好大的胆子!”
汪习嗤笑,饶有兴致地低声重复一遍,“好大的胆子?”
屋里落针可闻,这一句自然没有逃过赵远生的耳朵,他面上闪过一丝难堪,恼羞成怒地狠狠等了这群人一眼。
凌肖本懒得应对这些表面上的弯绕,赵家人动不了他,但他暂且护不住汪习他们。
于是他略抬了抬手,止住身后人嘲笑的目光,“不得无礼。”
汪习听话地低了低目光,“属下知罪。”
赵远生的脸色白了青青了白,跪在床上的女人颤巍巍地给他披上外衣,花鬓散乱,金钗自发中跌落,落在他手边一声闷响。
冰凉的触感使他一惊,喉中隐隐约约泛起甜腥,赵远生被女人轻轻扶着,随便往外指了一下,嚷嚷,“凌,凌肖!你大胆!当京都是你的地盘吗!本王宿在此处,快让你的人都滚出去!”
凌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他不开口,无人敢替他接话,房中措不及防地陷入一片沉寂。
“南衙禁军公办,妨碍者一律按从犯问罪,”他终于露出些不耐,从怀中抽出一方缀了明黄穗子的令牌,寒声道,“七王爷,大业律令写的明明白白,您贵为王爷,不会不知晓其中一二罢。”
赵远生哑口无言,他摸到了金钗,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攥入掌心,强撑起来的气势渐弱,“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凌肖侧脸,汪习长刀扔给身后一人,当即上前几步接过他手中令牌,笑嘻嘻地说,“七王爷,要犯在逃,我们的线人说看见他慌乱中狼狈撞入了这间屋子,不知您有没有发觉?”
“没有!”脱口而出的话让赵远生一愣,他指腹抵着金钗摩挲,勉力拉扯理智回笼,冷冷道,“这屋子就这么大,你们没长眼吗?”
汪习抬眉,“大晚上的,眼神是不大好,不知王爷可否高抬贵手,让兄弟们搜一搜,开开眼?”
不知是谁泄处了一丝轻笑,他嘴皮子利索,知道什么话能堵人,赵远生脸色发白,凌肖那厮的丑话都已经撂到人脸上去了,他这会要是说不,跟成心作对一样,谁脸上都落不着好。
再说,他来花街这事……
女人似是再压不住的小小啜泣了一下,泪眼婆娑地揽上赵远生的胳膊,他顿了下,顺水推舟地摸了摸她的侧脸,咽了咽口水,呵道,“赶紧的,动静小点!没看见吓着美人了吗。”
汪习在心中狂翻白眼,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转身招呼两人进来。
外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声僵持片刻,不情不愿挪出来俩人。
就连凌肖都被逗笑一瞬,抬手轻轻拍了下两人的肩膀。
缩在床上的赵远生没看到这一幕,他忙着安抚怀里哭的梨花带雨的美人,勉强分出些精神瞅着外面人的动作。
汪习意思意思晃了一圈,东西都没碰,另两人用刀鞘挑着桌椅板凳粗略看了几眼就不愿再动了,被他瞪了好几眼才又晃了晃,在他说停后马上如避蛇蝎地窜到了门外。
汪习哭笑不得地对他们挥了挥拳头,转身对赵远生草草点了点头,嬉笑道,“七王爷,今夜是我们南衙得罪了,多有打扰,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定不会放在心上吧~”
赵远生白着个脸,抓着床帐上的流苏惨淡地对他勾勾嘴角,“那是自然,本王只当今夜从未见过你们。”
他死死盯着已侧过身去的凌肖,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星来,却又带着入骨的胆颤,放低声音,“凌大人?”
凌肖回身,手中明黄穗子打了个转儿,他平静地颔首,依旧是那句话。
“七王爷,夜安。”
赵远生摸不准他的态度,他看到那个嬉皮笑脸的男人对自己摆了摆手,待所有人走出门后十分贴心地把被踹得七零八落的门关上了。
“……”赵远生静默片刻,听外面人声潮水般散去,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重重瘫坐在被褥间,抬起绵软的手腕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紧紧贴着他的女人察言观色,咬唇默退开到一旁。
凌肖背后是谁来着……赵远生烧红了眼,双拳砸在被子上,愤然挥开床帐,恼怒而迟疑地望向瞬息出现在房中的男人。
男人嗓音沙哑,俯身恭敬地喊了一声七王爷。
赵远生光脚踩在地上,外衣随意拖在地上,他走近,微微低头端详他的脸,怀疑,“你真是萧丞的人?”
男人并未做声,从怀着拽出一块萧府的暗牌展示给他看。
赵远生今夜喝了点酒,经刚才那么一闹,头隐隐作痛,使劲按着眉心,“好吧,好吧,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直起身子,踢开地上的空酒坛,垂着头喃喃自语,“你们都是聪明人,就我不是……行了,你走吧,今晚我谁都没看见……”
男人收回暗牌,对他俯了俯身,悄无声息将后窗推开一条缝,警惕地观望一番,撑着窗棂消失在夜色中。
一直攥在手心里,掩在袖中的金钗一声脆响,跌在地上。
赵远生忽而笑出声,大笑,狂笑,他站不住,踉跄几步扶住桌子,将桌上的茶具酒盏全都挥到地上,崩溃地将花瓶砸碎,笑得满脸满脖子通红,表情狰狞,痛苦地咳嗽不止。
女人则受惊地缩成一团。
巷中,汪习盘腿坐在地上擦刀,凌肖斜身靠在墙上,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片刻后,汪习满足地收好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问,“收网吗头儿?”
凌肖淡淡一笑,“走。”
七王爷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管家战战兢兢地迎接男人,心虚不已。
赵子明面无表情地扫过浴房,丝毫不理会他无畏的解释,径直往卧房走去。
空无一人。
他额角暴起青筋,竭力压制住怒火,咬牙一字一顿挤出问话。
“赵远生他人呢?”
管家不住地用袖子擦冷汗,“王爷,王爷他……”
赵子明闭了闭眼,“说实话。”
管家险些咬着舌头,“王爷他专程去赏湖边,夜景……”
这话鬼都不信,赵子明怒极反笑,“赏景,好,赏景。”
他可真是有个好弟弟。
夜风吹起他的衣摆,赵子明面如寒霜,大步走下台阶扬长而去。
他面前是往皇宫的方向。
百戏勾栏,扎西捧一杯热茶坐在窗前出神。
扎朵伏在桌上枕着胳膊,身上披一件兄长的外衫,在令人安心的草木香中沉沉睡去。
不知听到什么动静,他微微一笑,偏了下头,愈发仔细听外面的声响。
下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