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微风自水面轻泛过来,夹杂了些许凉意,给人恰到好处的舒适。
水面一棵高大柳树下,顾长云斜靠在树干上一条长腿微微曲起,目光温和,张开双臂小心护着怀中熟睡的人,偶尔有不识趣的小虫爬上两人垫在身下的披风,被他无声以内力抚下。
小黑在不远阴凉处啃着嫩草,小小的紫花黄花在草地上随风轻晃,午后时光静谧而安宁。
身旁的树影渐渐倾斜移动,顾长云一角衣摆被霞光染上绚烂,他抬眸淡淡瞥一眼被山头吞没的夕阳,抬手看了眼云奕依旧好眠,长长的睫毛并未因他温热掌心的突然离开而颤动半分。
怎么这般渴睡了?
顾长云皱眉,下意识想到她说过的蛊虫,心中腾地升起郁气,将云奕颈后的长发拨开,微微凸起的脊骨美丽而又脆弱,忽略其余被刻意留下的痕迹,偏侧两枚小小红点,惹得他眉头皱得更深。
或许是因他的目光炽热,云奕半梦半醒中忽觉颈后泛起密密麻麻热意,又热又疼,下意识伸手往脖子后面探。
细长的手指恍若蕴含着凌厉气势,不管不顾要去掐某处,正低头认真端详她的顾长云忙心惊胆战拦下,用指腹替她不轻不重地揉。
指腹的薄茧带着微凉的温度,没几下便缓解了不适,云奕还未睁眼就愉悦挂起笑意,捉住他的手腕一捏,“醒了。”
顾长云看了她一会,叹道,“好能睡。”
云奕坐起来回身给他揉腿,玩笑问,“现在就嫌弃上了?”
“不嫌弃,”顾长云托着膝弯把她抱到腿上,眸色沉沉,“回了京都想睡多久睡多久,天塌下来我替你撑着,日日让你睡个好觉。”
他绝口不提方才在脑中闪过的重重可怖揣测,只是心头又蒙上一层阴翳。
“天要黑了,”轻描淡写岔开话题,“我们继续赶路,还是找个地方落脚?”
云奕微微一笑,“都可以,他们快找到我们了。”
“找到后,让人帮你看看这个,”两指撩开衣袖,顺着乌青脉络游走,云奕眼中像是卧了块冰,似笑非笑,“看看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顾长云眸光沉沉,反手同她十指相扣,“你呢?”
云奕察觉到他语气中的焦躁,安抚地放软嗓音,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会好的。”
两人默契地就此打住。
霞光氤氲,低垂的柔软柳枝颔首点上水面,晕开涟漪的水面上模糊了亲密拥吻的身影。
夜幕悄然降临,一行人在林中骑马穿行。
晏尘木着脸拍了拍肩头被叶梢挂到的一处,目光缓缓移动到身旁晏珅身上,下一瞬,晏珅有所发觉地扭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另一边是看似绷着小脸实则昏昏欲睡的晏溪,被这两个安守规矩的闷葫芦弟弟盯着,不过一日晏尘便觉自己被狠狠磋磨一遍,心中只想叹气。
晏溪眼睛半阖,幽幽道,“安静些。”
“……”晏尘有苦说不出,“我还没说话呢。”
晏溪冷漠点头,“哦。”
回去后晏楠恨铁不成钢地念叨他半日,跟晏子初请命让最为敏觉记性最好的晏珅同他一起,简而言之就是怕他再领着人迷路。
多人神色古怪地前来围观跋山涉水归来的他们的画面,实在令他……印象深刻。
晏尘委屈,明明数他年纪最大,怎么天天被年纪小的弟弟嫌弃教训?
他扭回去去看晏珅,晏珅仍然回他一个乖顺得无可挑剔的笑。
晏尘扯了扯嘴角,心道好累,想赶快找到小姐然后回晏家躺上个三天三夜。
侧方自林中穿出一男子,驾马并行至晏尘身侧。
“传家主话,已发现百晓生行踪,请几位去往前方荷花镇回合。”
“哦好,”晏尘挠了挠头,努力回想那张出发前被他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的地图,试图在模糊的画面中寻找出“荷花镇”这三个字。
晏溪在背后偷偷翻他白眼,晏珅压下唇边扬起的弧度,轻咳一声,贴心地递上地图。
晏尘讪讪接过,余光一抹黑影飞快闪过,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当机立断翻手掷出暗器。
刀刃擦过皮肉一声闷响,黑影狼狈地倒地一滚,滑下了矮坡。
水花溅起,晏珅开口喊过去的两人过来,“下水逃了,是地下暗河。”
“胆子真够大的,”晏尘嗤笑,“懒得理他,居然跟到了现在。”
晏溪驱马靠近,探头顺着在月色下泛着清冷波光的河道看去,不远处山脚一黑漆漆溶洞,配上两边张牙舞爪的枝杈影子,像极了怪物的血盆大口。
“荷花镇……”晏尘苦恼地对着地图比划半天,瞥他,“别看了,仔细掉下去被水鬼抓走吃了。”
晏溪微微缩了缩脖子,小声埋怨,“就会吓人。”
晏珅看他紧锁眉头,样子比方才发现跟踪者还要狰狞,无奈摊开掌心,“我来带路罢。”
晏尘连忙把地图给他,一脸解脱地跑去后面挠晏溪痒痒,威胁他将方才说自己的坏话重复一遍。
晏溪若无其事骑马绕到另一旁去。
晏珅抿唇微笑,颊边旋起一个不甚明显的酒涡,一扬缰绳,带众人朝荷花镇的方向拐去。
京都,百戏勾栏,夜幕沉沉地压下来,驱退三分烛光带来的暖意。
竹帘卷起半扇,扎朵搬了小板凳靠着门框,一边和旁边纳凉的妇人小孩说着话,一边用小刀削一大块木头,指腹抵着刀背异常灵活地游走,不多时便修理出一个面具的雏形。
屋里传出被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扎朵耳尖一动,忙放下手中活计跑回屋里,着急忙慌扒开竹屏风,“阿兄,你怎么样?哪里又不舒服?”
榻上的人无奈苦笑,慢慢翻身向外,一手攥着丝帕,眼尾一抹红痕衬在苍白的脸上,竟莫名显出几分妖冶。
扎西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温柔笑了下,带着安抚的意味,“我没事。”
扎朵才不相信,抿紧唇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扎西眨眨眼,“那帮我倒碗水来?”
趁她转身去外间倒水的当,他神色冷静打开暗格快速从木盒里拿出一粒药丸吞下,喉间登时蔓延上浓浓的血腥味。
舌尖微微发麻,扎西面不改色含笑接过水碗,温度恰好的清水一点点带走口中腥涩,却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属于草药的回甘。
扎朵面上仍是担心,捧着空水碗犹豫问,“阿兄,还要喝水吗?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被温水滋润的唇总算多了些血色,扎西心知总得让她放心,想想说了个简单好做的陶罐粥的名字,这才将面露喜色的扎朵支走。
床尾挂了一串栀子花,是今日丁其来送东西时给扎朵带的,袅袅香气温和地溢满整间屋子,竹屏风被重新合上,外面桌上的灯烛晕染的光亮隐隐透进来,那串洁白悄无声息照映着,在阴影中像是自身在发着皎洁的清透微光。
像是自己本身在发光一般。
扎西疲惫地靠在床头,静静注视着它,没什么意味地牵了牵唇角。
花香好似化为实质,温柔地向他袭来,缓缓萦绕全身,对于驱赶伤口处的疼痛好似起了一些效用。
他小心坐起来些,斜睨着外面扎朵来去的影子,拧眉脱下外衫解开里衣衣带,清瘦白皙的腰身被层层纱布裹着,病中美人垂眸,额发轻轻滑下,眼底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脆弱。
然而等他完全将里衣褪到臂弯间,显露出的肩臂线条却紧致结实,像是还未能完全适应这副瘦骨棱棱的身子。
扎西仔细端详自己这副身子,似乎很陌生。
丁其带来的药很好用,伤口正飞快愈合,不多时便会成为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若是每日悉心涂抹雪莲膏,肌肤恍若新生连一丝受过伤的痕迹都寻不到。
门口传来三声轻响,停顿几息后又三下,礼貌得像是怕惊扰屋子里面的人。
扎朵猛然回眸,刀具在案板上划出长长一道。
门只是半阖,隔着一挂夹了泠泠月光的细竹帘,只看见外面地上一道瘦长的黑影。
扎西扶着屏风走出,看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扎朵,温和一笑,对外面不卑不亢道,“今日太晚,要想找人说书还是等到明日罢,对不住,让您白跑一趟了。”
外面那人放下敲门的手,影子丝毫未动,声音清朗,分明是个半大少年。
“我家姑娘说是您的好友,让我来送些东西。”
扎西心弦一颤,眼睛亮了亮,沉吟道,“先道一句多谢,请问姑娘贵姓?”
“姓云。”
扎西唇角微勾,给扎朵使个眼色,扎朵神情激动地匆匆擦去手上水珠,小跑过去把门推开。
晏箜似乎没想到来开门的姑娘身形这般高,脸上笑意微不可察僵硬一瞬。
扎朵好奇地上下打量他,“送的什么东西啊?”她同生人讲话仍是紧张,左右看看,伸手想要拉他进去,“诶你先……”
晏箜眼皮一跳,胆战心惊地把手里提着的食盒往前一送,“消夜……就是晚上吃的东西,汤和一些点心。”
“哦,谢谢你,”扎朵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却又琢磨不出来,愣愣捧着食盒看了他一会,转身喊,“阿兄。”
扎西上前来,目光在食盒上轻轻滑过,落到晏箜脸上,颔首再次道谢。
看样子云姑娘还未归京。
“这是另外一些东西,”晏箜镇定了些,将另一手中看着略微凌乱草率的包袱提起,“我家姑娘说这些或许能用得上。”
包袱是寻常布料裹成的,隐约透出一些小瓶子的形状,扎西笼在袖中的手指冷不丁一颤,继而紧攥成拳。
云奕并不在京中,有其他人发现了他这几日所做之事。
抬眸对上晏箜毫无恶意的澄澈目光,扎西犹豫了下,抬手接过。
“实在是多有麻烦。”
晏箜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便告辞离去。
扎西望着他背影的目光复杂,缓缓收紧包袱系带。
扎朵掀开食盒盖子,见里面的确是一个汤盅和几个加了盖子的扁圆大碗。
闻着有甜汤和蛋羹。
香味扑鼻,她扯了扯扎西的袖子,小声唤他回神。
“阿兄……我们跟着他么?”
扎西静默片刻,似乎在挣扎,最终仍是理智占了上风,艰难点了下头,“跟着罢。”
扎朵抿了下唇,乖顺道,“好。”
不多时,一道黑影不知不觉自后窗翻出,谨慎左右看看,飞快闪身跨入一条小巷,在夜色掩盖下轻车熟路朝勾栏外去。
而黑暗中另一处,藏身在隐蔽中的人活动着因久久不动而僵硬的肩背,唇边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冷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真,只是不知谁是黄雀。
晏箜意料之中察觉到身后有人潜随,少年一笑,眉梢间全是正中下怀的意气风发。
谁才是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