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晓生强忍胸口闷痛,打起精神端着风度应付又一个死缠烂打追着问东问西的人。
该死,虽说他动身之前确实不动声色悄悄散出去些消息,但这找上门来的人也忒多了些,一波未平一波又作,再加上有仇之人相见大打出手他不得不从中调和,可谓是精疲力竭。
情急之下他心神一动,咬牙将魔教余孽仍在出逃的消息散播出去,果然,闻者脸色微变,眼珠一转略一思索便假惺惺笑着告退,急匆匆飞身而去,不用猜便知是去横插一脚。
传闻魔教私藏一宝窟,其中金银财宝武器秘籍不尽其数,得之可称霸江湖,魔教余孽在逃,眼前那么大一块肥肉,岂不是人人都想咬上一口,先到先得,一时间百晓生清净不少。
百晓生沾沾自喜之余又心生愤恨,恨有人从中作梗祸水东流,白白使万象阁失了先机,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即使得了消息也不一定能找到,若真有人瞎猫撞上死耗子,到时候他差使万象阁的人坐收渔翁之利最好。
路过行人侧目见这人脸色变了又变,一气一笑,只心中慌然,以为见了疯子,忙匆匆走远。
百晓生毫无察觉,笃定无人聪明如他,环视四周见一医馆的招牌,眼前登时一亮,捂着心口快步走去。
医馆后种一棵老榕树,拿云攫石,巍然苍翠,瞧着已生长了百年有余。
簌簌几声,犹如风吹似的,枝繁叶茂间无声滑下一抹淡青的布料,又被人漫不经心拈着一角提回。
云奕一条长腿支在身下枝干上,另一条腿松松踩在下方斜出去的杈上,坐姿随意休闲。
她目光紧盯着百晓生进去医馆,嗤笑一声,从一小瓶中倒出药水,沾了点掌心的粉末在脸上涂涂抹抹。
南边的镇子通常相邻较近,半天转个两三个不是问题。
这镇子长得怎么都差不多。
顾长云心想,远远瞧见一片烟粉在夕阳下霞光似的,不由自主驱马靠近。
是桃花林,顾长云若有所思探手拨下一枝在鼻尖轻嗅,确定是桃花无异。
临近夏末还有桃花开着,真是奇哉怪哉。
他想起今日在密林中隐约嗅见的香气,似乎就是这个。
好么,转了个圈。
顾长云摸了摸小黑的脸颊,温声询问,“你猜云奕在这个镇子吗?”
每经过一个镇子他都要这么问上一遍,小黑自然是不能回答他,一切如常地眨巴眨巴眼睛,低头蹭蹭他的手心。
顾长云轻笑,抬眸望了眼这篇粉霞,随手折下一枝别在褡裢上。
薄薄的粉色花瓣迎风轻轻摇晃,他低头看了一会,腾出只手松松拢住,怕花枝被风揉皱似的。
小黑追着两只粉黄的蝴蝶小跑几步,忽然顿下来打个响鼻,有些犹豫地在原地转了半圈,撒开腿朝镇上跑去。
顾长云纵容它想去哪处去哪处,此时见它这般反应,心中暗暗生出一种猜测,使他也变得急切起来。
医馆中,百晓生挽起袖子将手腕放在脉诊上,等老郎中诊脉的当儿飞快把屋内装潢打量一遍。
只是个寻常药庐,一间屋子用一大块青灰色的布料隔开,外间简简单单一张桌子几张椅子,还有一整张墙壁大的装各种草药的百宝柜,里间隐约可见是几个凉青架,一小药童坐着一下一下碾着药材。
馆中十分安静,只有药碾的闷响,百晓生环视一圈觉得此处或许不能治好他的内伤,不免有些烦躁。
不多时,老郎中收回手,思索着捋了捋胡须,“怒盛伤肝,恐惧伤肾,忧思伤脾,阁下心思甚重,实肺腑和气血皆有损伤,若是要治根治本,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百晓生眼神在他身后百宝柜上种种药名飞速掠过,恨不得当下自己开出张方子给他,“这倒不必……”
他话未说完,冷不丁被突然重重压到肩上的手打断。
一道女声在身后响起,“听郎中的话。”
百晓生打个寒战,心中惊异他竟没有察觉这人的出现,一时间汗毛倒竖,猛地扭头看去。
少女笑眯眯对老郎中点了点头,颇为威胁地在他肩上拍拍,微笑道,“郎中说怎么治就怎么治。”
这莫名熟悉的威压……
百晓生眼中闪过一瞬慌乱,下意识肩膀用力想要避开,却被压得动弹不得,暗暗较劲片刻涨红了脸,也只是在椅子上稍微扭了扭身子,像是坐姿不舒服稍微调整一下似的。
桌子旁边的小药童好奇多看他一眼,奇怪这人怎么突然不自然起来。
“这……”还是要听病人怎么说,老郎中犹豫也看向他,拿不定主意。
肩后忽然一冰,一处像是刀鞘的坚硬悄无声息抵上胛骨。
百晓生额上缓缓渗出冷汗,干笑,“那就这么着罢,不着急。”
老郎中大概看出他们两人关系匪浅,意味深长笑笑,抬手让药童拿来纸笔,沉思片刻写下十余种药名。
百晓生眼睁睁看着他写出一副对他如今伤势不痛不痒的方子,心中叫苦连天。
半晌,只见一白衣男子揣着一串药包,颇为丧气地跟着一满面春风的少女从医馆中走出来。
云奕心满意足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回眸一笑,“多谢阁下接济。”
百晓生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姑娘客气了。”
云奕偏了下头,似笑非笑问,“找个地方喝茶?”
百晓生哪敢不从,只有点头的分。
额外收获一笔银钱,云奕明显心情轻快地顺路去街边店铺卖了一小包果脯,随便挑了一家看上去清静些的茶楼要了个包厢。
百晓生慢吞吞揣着药包随她上楼,目光似是不经意在窗外滑过。
走在前面的云奕头都没回,语气懒散带着淡淡威胁,“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百晓生一惊,忙抬眸警惕看她,然而云奕眼睛只瞧着大厅中台上说书人,没事人似的,察觉到他的视线回头一笑,“怎么,你也听过这出?”
原来说得是话本子里的词儿,百晓生心中莫名,摇了摇头。
云奕神色淡淡,回身拾阶而上,“讲的是一个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心慕借他投宿人家的小姐,结果人家小姐芳心另有所属,书生心中愤愤,不知听谁谗言起了歪心思,”她嗤笑一声,“故意放出去和小姐私定终身的风言风语,以此逼迫小姐委身于自己,小姐委屈生怕心上人疏远自己,终日以泪洗面。”
百晓生眸光微动,面色流出一丝古怪。
云奕想了想,漫不经心道,“不过结局我挺喜欢,她心上人是个沉稳又能担得起的,并没有动摇同小姐成婚的心思,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毫不含糊迎娶小姐进门,婚后琴瑟相和,好不恩爱。”
“而这书生,则被这心上人狠揍一顿后扫地出门,考试一塌糊涂,那样败坏的风名竟是传到家乡,书生自食恶果,终日灰溜溜夹着尾巴苟活。”
两人在茶桌旁坐下,云奕随手推开窗子,对百晓生意味深长轻笑,“你觉得呢?”
百晓生咽咽口水,谨慎道,“的确甚好。”心中却第一百零八次后悔怎么当年就惹上这姑奶奶。
意料之中的回答,云奕没什么意味地笑笑,正好伙计将茶点送上来,便就此歇了这个话题。
提壶意思意思斟了半杯茶水,抿一口润润唇,云奕问他,“说吧,来这边干什么的?”
到正点上了,百晓生平白无故有些紧张,默默斟酌字词。
云奕漫不经心瞥一眼窗外,金乌西坠,天际被泼上一片绚烂的颜色。
“别把人当傻子看,”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说真话。”
百晓生深吸一口气,妥协道,“自然是魔教的事……风声传遍了整个江湖,我不信你不知情。”
“是吗?”云奕回得敷衍,“传闻现在尚有魔教余孽在外,是真的?”
百晓生揣测她的神情,点头,“我不敢骗你。”
这人薄唇,云奕心中冷笑,就这么好一张厉害的嘴,颠倒黑白蛊惑人心,皆不在话下。
百晓生掩饰地垂眸喝茶。
云奕定定瞧了他许久,追问,“你还记得一个叫古音的人吗?”
百晓生莫名其妙的,耸耸肩膀,“当然,不就是之前魔教余孽,新上任的魔教教主吗?”
云奕心头涌上一阵猛烈的无力感觉,静默片刻,开口道,“他不是魔教教主。”
百晓生惊讶挑眉。
云奕神情平静,“而且他已经死了。”
百晓生更加错愕,“死了吗?”
云奕点头,“嗯,死了。”
怕他不信,她扯了扯嘴角,补充一句,“我亲手杀的。”
百晓生半晌没说话,不知在暗自思索什么。
浓重的蔚蓝渐渐吞没最后一点霞光,云奕托腮漫无目的望着窗外出神。
百晓生说身担要事匆匆告退,虽明摆着是个借口,但慌张的样子倒是真的,云奕一想也是,自作聪明放出风声给自己造势,没想到一来惹那么多麻烦事。
唔……自己还不知道给添麻烦这人是谁。
或者说知道,但不敢说。
晏家?
晏家的人么,她那时躺在驿站床上并不是全无意识,偶尔清醒时隐约听见外面晏楠他们说话,应该是流落在外的晏尘和晏溪。
没忍住失笑,云奕手中把玩着小茶杯,在桌角轻轻一碰。
行吧,两个找不到路的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