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光清浅探入窗中,顾长云在帐中辗转反侧不得安睡,一闭上眼便是小时候的云奕坐在泥水中咬唇默默流泪的模样,这次云奕若是回荆州,沿途景致大差不差,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一会抱着她的枕头想她打马疾行时脸上的疲惫,慢吞吞转身换个姿势,安静没一会又想夏日天气多变若是她万一遇上暴雨泥流……顾长云猛地坐起了身,幽幽望向窗外。
在屋顶上无聊发呆的云三没再听见底下翻身的动静,冷不丁一个扭头,不可置信看着随意披了外衫的一人翻身跃上来。
顾长云在他身侧坐下,朝他晃了下手中酒坛,轻轻扬了扬眉,“要吗?”
云三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我有”二字,默默按住自己腰间酒囊,“侯爷,深夜不宜饮酒。”
顾长云目视前方平静道,“我看见了。”
云三稍一迟疑,“我带着个只是为了提神,跟十三带肉干是一个性质……”不是用来陪您借酒消愁的。
顾长云不耐啧了声,随他去了。
云三酒囊中装的是淡竹叶青,夏日里无需御寒,若改为冬日这其中便是烧刀子,他暗暗打量身边人两眼,见他没有大口灌饮的动作,转回头继续盯着夜空放空。
这酒香闻着是三春雪。
云三又瞥他一眼,却发现顾长云越饮眼神越清醒,他仰头时很潇洒,几滴晶莹的酒液不慎滑下,被他近乎粗鲁地抬手抹去,饮酒的姿势不像个贵公子,而愈发像是沙场上滚了几圈的少年将军了。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
顾长云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发疯似的在心中默念那个名字,为不知在何处的人担惊受怕,片刻后睫毛掀起来,问,“云奕现在的身子怎么样了?”
云三恍游天际的思绪被他的声音拉回,目光微沉。
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和平常一样,“根骨受损一时半会补不回来,姑娘仗着自己用药垫出来的底子能承受常人无力承担的耗费,亏空了也不以为意地继续用药填上,病根是早就种下了的,不可操之过急,她的经脉受不住什么大的冲撞了。”
顾长云又提起了酒坛,忽而嫌起这酒不够烈。
用药垫起来的底子……也是,云奕说过她本是李家的女儿,她爹的官职放到现在也能给她谋个大家闺秀的名号,初见时比猫儿还瘦,哪能练眨眼间取人性命的狠厉招式,还有之前周府的事,冷静,淡漠,乃至狠心绝情,同可怜兮兮咬唇忍泪的小姑娘当真不像同一个人。
而这一切变化的原因呼之欲出,隔着一层窗户纸已经瞧明白了八分。
哑声开口,问他,“云三,你是医术高明还是,曾与她相熟?”
云三眼皮耷拉着,坦白道,“她曾于云卫的一位师傅相熟。”
意料之中,多半因为是晏家,顾长云可疑地顿了下,“……云奕和你们竟不是同一辈吗?”
云三一怔,表情不大自然地点了点头,生疏地转移话题,“之前我见她时,她的面色比在府中初见时要好,不过那时她便服下过许多种药了,有的药甚是冷门,我竟是从未耳闻过。”
那时云奕常常坐在墙上看他们练功,无聊了便从怀里摸出一把药丸吃,跟吃糖球一样,馋了云十三好几天,后来师傅见了多说她两句不好,便不在他们面前吃了。
顾长云的心沉到谷底,“不能根治?”
云三艰难闭了闭眼,低声道,“……侯爷,神医已经死了。”
顾长云瞳孔猛然收缩。
云三语速飞快,“晏家一直在四处求医,江湖中能人众多,岭南那边常剑走偏锋,说不定有奇效。”
“而且依属下看,姑娘所受的风邪全压在骨子里,积攒多年倘若哪一日猛地复发会不好料理,不如挑些好时候,用些温和的药材发作一二,循序渐进将底子补回来。”
“我知道了。”顾长云的声音消散在夜风中,他站起身,不无悲戚地想,难道云奕就不知道自己身子什么样?一直装的跟没事人似的,压根不放在心上,演的真好……
那片雪青的衣摆消失后许久,云三抬头看了看天,伸手取下腰间酒囊。
次日,云四前来换班,一见云三眼中满布血丝,惊道,“你这昨晚……快早些回去歇着罢。”
云三摆摆手,内心复杂,“我看一眼侯爷再走。”
云四顿时神色变得震惊,疑惑嘀咕,“……原来你对侯爷这么一往情深么。”
云三一哽,有气无力道,“四儿,‘一往情深’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我给你的书?”
云四讪讪摸了摸鼻尖,“看了。”
这个“看了”可是几个意思?看了一眼?看了没看懂?云三心如死灰腹诽道,听见下面门开合的声音,登时来了精神,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
明平侯一身正装,腰间玉饰若干,气宇非凡,除去眼下浅浅青黑,简直称得上是玉质金相,光彩照人。
云三脑中犹如狂风过境般凌乱,扭头对上云四揣摩打量的目光,扔下一句“多读书少说话”飞身离开。
顾长云心里就空落落的,在府中漫无目的转悠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云奕床边站定,面色严肃琢磨着怎么能自然而不着痕迹地把那么大一个沾满冷香的枕头带出门去。
好像……有点不太可能。
三花喵了一声,从门外好奇地探出脑袋看他在干什么。
顾长云淡定抚平绸缎枕面上的几道褶皱,将云奕遗在枕间的帕子捡起纳入怀中,转身同它对视。
见他发现自己,三花欢快喵呜着翻过了门槛。
顾长云若有所思将它捞起团在怀里顺了顺毛。
片刻后,皇宫中暗探悄无声息出现在御书房,禀报明平侯今日去了大理寺,事无巨细,连明平侯穿了什么衣裳拎了个什么样式的食盒都一一道明。
懒散小半个月的人终于回到职位上,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自然是给先生。
赵贯祺嗤笑,挥手让探子退下,静静回眸望向汪仕昂的居处,眼底星星点点浮现出讽刺和阴戾之色。
皇城外南衙禁军闻风而动,凌肖亲自率人,前去碧纹湖畔搜查汀兰水榭。
这汀兰水榭是一处茶楼,半面临湖,落雨时湖面水气缭绕,雾雾朦朦,听雨乃是一绝,夏日赏荷冬日吟雪,当时深受文人墨客所喜爱,只不过后来被听雨榭抢了生意便一直冷冷清清的,掌柜家经营不善,听说这些年换了好几次老板,但还是无力回生。
临湖造建楼阁不是难事,不过这汀兰水榭的初任老板可是费了大心思在里面,找了可靠匠人辟出一方水上露台,延伸出去设为视野极好的佳座,若是有贵客来或是节日便请舞姬在此献舞。
露台下水面较浅,凌肖严谨查看后让人撬了木板。
众人饶是早有设想却还是一惊,随后是深深的心痛和愤怒。
一排排大水缸半陷在淤泥中,最中间的几个里面各有一个昏睡的孩童,应该是被喂了药,缩在这冰冷的陶缸中和泥水小鱼小虾作伴,不知已经待了几日。
小孩们脸色苍白毫无生气,谁人看了都要揪心,凌肖抚在腰侧佩刀上的手猛然一紧,眉头紧锁,喝道,“广超!垚亮,你们几个身量小的下去救人!”
几人登时急切地解下佩刀外甲,小心翼翼移下去试探着踩在缸沿,汪习烦躁地绕着豁口来回踱步,担心地走到广超身边,见他身形忽然一歪忙一个箭步冲上去薅住他的后领。
广超不妨被他勒了一下,翻个白眼,“呃,不行啊头儿!我还是有点沉!”
露台下的淤泥不见天日,承住孩子和陶缸的重量已是极限,只被广超这么轻轻踏了踏就要往下沉,其他人僵在原地。
汪习咬牙切齿骂了句脏话。
凌肖冷静交代,“把木板重新钉上,一个一个抱上来,边抱边拆。”
汀兰水榭的掌柜早被拿下,跪在后面止不住发抖,方才还囔囔着冤枉,现人证物证俱全,双目无神脸色灰败地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低喃近一年的掩藏都没被发现,到底是哪露了马脚……
他原本打算今日就出城跑路的。
禁军搜出收拾停当的行李扔到他面前,凌肖粗粗一览便知他意欲如何,眸色压得更沉。
竟是打算撇下这些孩子不管么。
汪习将广超拉上来,额上青筋显露,实在按捺不住怒火转身大步走去。
凌肖唤了他一声,“汪习。”
脚下一顿,汪习仔细品了品,没从这声中听出什么不满和警告,放一百二十个心地大步跨到地上瘫坐着的男人面前,看管男人的几名禁军交换个眼色,默契十足地围绕上来遮挡。
汪习狠狠踹了男人一脚,这一脚干脆利落,用了十足十的力道,男人抱着肚子哀嚎一声滚出好远,趴在地上呕出一大口鲜血。
众人冷眼相看,面色不约而同闪过一丝畅快。
呸,罪有应得。
露台的木板经受风吹日晒雨淋,又常年受湖面湿气侵蚀,早就腐烂不少,南衙禁军就地拆了不少榭里完好无损的木板将其替换下来,露台上人人提心吊胆全神贯注,待孩童全被救上来时皆是出了一身汗。
医馆的大夫踮脚等在警戒外,其他人被疏散在远处,听见这边的喊没事了才松一口气,更有担惊受怕的夫妇一下子软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掩面喜极而泣。
凌肖在近处忙里忙外的人群中环视一圈,庄律竟还没有过来。
他眉头刚舒展开还没一会就又皱起,心中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