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并没有打算放晴的样子,连翘端了热水去敲顾长云的房门,手还未抬起来,自院门外经过的王管家不经意一瞥,连忙慌里慌张地喊她一声,连翘听见声音转身,看他一边蹑手蹑脚往里跑一边摆手,气声喊她别耽误侯爷休息。
连翘疑惑放下手,走下台阶,关心道,“王管家,侯爷昨晚可是歇下得太晚?”
王管家小心嘘了一声,侧耳听屋内没什么动静,拉她往外走,欲言又止地红了脸,“昨晚云姑娘在……天快亮时,侯爷要了热水……沐浴。”
连翘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后满脸羞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有戚戚,还好方才没有打扰二人歇息。
那边裴文虎总算是清醒了,趁着用早点的时候,云三木着脸旁观他盘腿坐在床上饿虎吞食般横扫两大碗稠米粥,一大盘素包子牛肉包子,还吃了一个烧饼夹油圈,连那两碟小咸菜都被他风卷残云扒拉了个干净。
裴文虎吃完摸着肚子靠在床头满意地打了个嗝,似是才发觉旁边有人,坐起来不好意思笑笑,问他,“这位兄台,我这可是好了?”
什么好了?病好了?我看你是好的不能再好了,云三面无表情,吝啬地点了下头,转身要去禀报给侯爷。
顾长云院门外守着来喜,远远看见他往这边来连忙迎上去,说侯爷现在还没起来,不方便见人。
不方便见人?云三莫名其妙,看他脸上堆满了诚恳,将信将疑转身往回走。
身后来喜长舒一口气,无奈回头往院中望了一眼,回到原位继续守着。
房内一片昏暗,云奕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人声,在一处光滑结实的臂弯里蹭进更深处,隐隐觉得喉中干渴,在睡梦中呢喃两声,顾长云还未醒来手上就下意识在她背上轻轻哄拍,几乎是眨眼间云奕便又睡沉了。
两人亲密坦诚地依偎在一处,皮肉相贴的惬意深处人心,顾长云拍拍哄哄,忽而意识到云奕是渴得狠了,眯眼微微起身,长臂一伸拿了在床头小桌上用三脚小炉温着的清茶,顺着揽着人的这个姿势抬起些,温柔地慢慢喂水给她。
云奕喝水时像猫儿似的,顾长云愈发清醒,忍着腹中燥热将人轻轻裹回薄被中,又想起什么,不动声色掀起被角,认真查看怀中人大腿内侧。
红肿,微微有些破皮,幸好已上过一次药,看着没那么严重。
顾长云满眼满心都是爱意,在云奕唇上亲了又亲,扰得怀中人不住往他肩窝里缩,哼哼唧唧地怪他捉弄自己。
顾长云爱怜一笑,不再闹她,将人好生拢进怀里继续拍拍哄哄。
云奕悠悠转醒是在一个时辰后,被紧拥在一个温热的怀里,属于顾长云的松柏香气环绕身侧,眼前是一截形状好看的锁骨,惹眼地带了个齿痕。
一抬眸顾长云正低头温柔看她,听她小声说腰酸,大掌热热地握着那弯弧度轻揉。
云奕在床上用过粥点后要睡回笼觉,将脸埋进顾长云的枕间,只露出两个小巧绯红的耳朵在外面,不忍直视床边比对待国家大事还认真的给她上药的顾长云。
顾长云被她扔了抱枕,双手举起忍笑好声哄着退到外间。
方才一直顾着喂云奕,顾长云一口未动,这会去补上,去到饭厅一看,白清实竟然也在,眉间还带着未褪尽的懒意,慵懒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用着自己那份早点,撕开一小块烤饼蘸鱼羹吃,实在是少有之景。
连翘摆好碗筷,两人吃相皆是优雅矜贵,食不言,连筷碟相碰的声音都几乎没有,饭后连翘送来清茶,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顾长云心情不错,打趣他,“陆沉不在府中,难得见你起来这般晚。”
“昨日听着雨声入睡便睡得沉了些,”白清实斜睨他,目光浅浅落在他颈侧一红痕,若无其事移开视线,笑了笑,“该不该道一句恭喜侯爷?”
顾长云抿了口茶,竟有些羞涩,强装镇定,“还不用。”
白清实意外,忽而又了然,噗嗤笑出了声,引得顾长云羞恼看他,他展扇挡在唇前,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戏谑意味很浓,“还以为你多大本事……不,小侯爷芝兰玉树,坐怀不乱,本事可大着呢,”他忍不住又笑,很开怀,“惦记着人未过门罢!”
顾长云被说中心事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一本正经道,“得按规矩来。”
白清实没戳穿他,只摇摇头笑叹一句不容易。
不多时云三复又找过来,身后多了个活蹦乱跳的裴文虎,顾长云将他上下扫视一遍,挑眉,“不是给你只放了一日假,你这几日浪荡哪里去了?”
知道他是故意这么问自己,裴文虎马上蔫下来,欲哭无泪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末了吸吸鼻水,可怜巴巴问,“侯爷,这得扣我多少月钱啊?”
顾长云正琢磨着是劝他少管闲事还是多认一认路,一听这个被逗乐,“不多不多,够你吃半个月的早点。”
裴文虎登时脸就要拉到地上,还好顾长云下句话将他救了回来。
“念你是初犯,且是无意为之,”顾长云对上他陡然亮起的眼,轻笑,“还把自己弄得那么可怜,这次我替你出了这半个月的早点钱。”
“至于你说的娜宁尹吾他们,如你所说如今他们势单力薄,又有人针锋相对,怕是连回波斯之力都没有,寻了合适时机我猜还是回来找你帮忙。”
见他不解,一旁白清实解释道,“他们有心调查过,你是明平侯眼前的红人,攀上你便是攀上了明平侯这艘大船,可保身家安然无恙。”
裴文虎还是有点愣愣的,白清实便行云流水地收回了在嘴边的更深一层的推测,安抚道,“不打紧,明平府家大业大,也不是傻子,不会吃亏的。”
“这话说的,”顾长云摇头笑笑,怕他想多了自责,对他说,“不必挂怀,他们本就冲着我来的,说到底还是连累了你,你且回去该做甚做甚,他们若是来了只管来找我。”
裴文虎感动地连连点头,厚着脸皮多蹭了顿午饭后告辞离去。
天阴沉了一上午,午后落了点小雨,还是闷热,地上雨痕浅浅,街上行人不多,凌肖带了庄律,踩着这很快消失不见的几星雨点走到了程府门前。
他们两人是常服出行,一个赛一个地挺拔,庄律去同看门侍卫交谈的当儿,凌肖抬眸,目光淡淡从门口的石狮子上掠过,顺着护墙石滑去远处一角楼阁之上。
领头的看门侍卫看了庄律拿出的南衙禁军腰牌一惊,匆匆将后面站着没说话的那人扫了一眼,连忙请两人去檐下避雨,自己着急去禀报老爷。
程作清刚安抚好哭得梨花带雨的夫人,送她回房歇着,这会正头疼得紧,一听南衙禁军来了人眉头登时皱得更深,问,“来了几人?”
侍卫忙回答,“就两人,穿的常服,很是低调。”
趁着这个点来……他没想到昨晚那个冷面少年郎还挺会做人,程作清心念一动,神情稍有缓和,吩咐将人好生迎到前厅。
凌肖同庄律俱是内敛的性子,两人在厅中静静站着,等了差不多一刻钟。
寻常父母死了孩子哪个不是悲痛欲绝,上赶着着急忙慌要查明真相,这个程作清要么是真的嫌弃程三公子死的不光彩,要么就是蓄意冷着他们二人,或许两者兼有,庄律在这不长不短的一刻钟里品出来一些滋味,望了眼镇静不语的凌肖。
程作清来时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心痛和憔悴,既不过分得失了朝廷命官的威严,又不显得自己薄情寡义,一上来便急急询问昨晚仵作可验出些什么,他儿子的死因到底是如何。
凌肖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得知的确是马上风后程作清面色突变,眸中流露出几分真实的伤痛,身形一晃后退几步跌坐在正位之上,他缓缓闭了闭眼,右手紧攥扶手,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半晌,他哑声开口,“两位大人,让你们看笑话了。”
凌肖略一颔首,“程大人言重。”
程作清苦笑,大概是看他此时态度不冷不热,心中竟觉得没那么难堪,喃喃自语,“我程家三世清白,我儿年纪小,娇惯了些,没想到竟闹出这般丑事……他,他还这般年轻……”
“大人节哀,”凌肖敛眸等他平静,淡声问,“请问大人,令公子近日饮食可多有参汤参茶之类,或者令公子可有含食参片的习惯?“
程作清蹙眉,神色惊讶不解,“参汤参片,这不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才进食的补物?吾儿小小年纪,吃穿一概同他两个哥哥一起,厨房鲜少给他们准备这类补物,更别说是参片,他十五六岁哪里会想着吃这个……”
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陡然一僵,紧盯凌肖双眸,“大人的意思是?”
“令公子亏空了身子,应该知晓人参进补,仵作在他胃囊里发现了残余的一丁点人参碎屑,鉴定为上好白参。”凌肖面色淡漠,语气如述家常,“仵作推定令公子自知精力有损食之进补,然不知白参乃大补之物,食用过量效用过猛,更是让他受损的身子雪上加霜,事与愿违。”
小小年纪亏空了身子,又是在花街,莫非是全耗在了风月事上!程作清不可置信,猛然起身朝他快走几步,“怎么会?!怎么会!”
庄律皱眉,反应极快抬臂拦于凌肖身前,护腕上寒光一闪而过,“程大人!”
凌肖隔着他同程作清静静对视。
“程大人若是想弄清楚些什么,私下去找莳花馆掌事一问便知,本人并不知晓内情。”
厅中一片静寂,呼息可闻。
程作清抬手抹了把脸,“对不住,两位,在下失态了。”
凌肖抬手在庄律肩上一碰,“理解。”庄律朝程作清颔首致歉,退到凌肖身侧。
“我有晨起含食参片的习惯,”程作清心痛,往外唤人吩咐取了他日常装参片的盒子来。
一共小小两盒,“上面这盒用了大半,下面这盒还是新的。”
程作清说完将两个盒子一一打开,震惊发现下面那盒新的少了将近一半!
尽在不言之中,凌肖没去多看他的表情,上前捻起一片送到鼻前轻嗅,淡声道,“参片是上好的。”
程作清双目失神,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疲累地望着桌上的参盒,摆摆手示意侍人送客。
出了程府,一拐入巷中凌肖登时冷下脸,快步往前走。
庄律不明就里却也快步跟上。
凌肖冷不丁停住,回身发狠攥住他的小臂,寒声道,“参片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