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凌肖并弟兄们结束了一日的例行搜查,换了常服满身疲惫地随意拣个茶馆休息喝茶。
广超年纪小饿得快,汪习带他去吃面,其余人也陆续散了自寻吃食。
凌肖没什么胃口,另多要了壶浓茶结了帐,庄律坐在窗边,垂眸喝茶时眼下一片不明显的青黑。
不知几日没睡足觉了,凌肖微微蹙眉,放下茶杯,“明日上午你不必去当值。”
庄律诧异看他一眼,眼底不受控制地泛起丝丝缕缕的酸痛,下意识道,“不用……”
凌肖打断他,平静道,“京都中大户人家的公子,从未有像你这般日夜操劳当值的。”
庄律皱眉,“庄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说到底,凌家才是。”
他摸不准凌肖到底是何想法,是父亲有意同他提过还是他近日在思索考量京都中的一些人。
凌肖淡道,“我不是。”
庄律一时无言,过了片刻才轻叹口气,“我知道了。”
凌肖一口一口喝着浓茶,不说话了,庄律估摸了下时间,本该到了归家的时候,但一想明日不必早起,见凌肖没有要去哪的意思,便想着再等一等回去。
京都中夜间最热闹的长街就在眼前,凌肖看似姿态放松,实则一丝不肯放过外面形色可疑之人,目光冷厉收敛,如无声潮水般涌过街道。
隔壁香茗楼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凌肖瞬时回神,探究地往侧边望去。
亦吸引了庄律的注意,他侧眸看了看凌肖的神色,“我去看看。”
凌肖点头,“小心些。”
庄律出门,随意在外面扇子摊上买了把折扇,展扇一摇敛起严肃之色便是翩翩公子模样,跨进了香茗楼的大门。
凌肖目光追随他进门,沉默不言警惕四处打量。
并非是风声鹤唳,只是他不知何时习惯了绷着全身的弦,对常人常事很是敏觉警惕。
这条街上茶楼很多,目光不自觉向远处滑去。
三合楼灯火通明,乃是整条街最显眼的建筑,顿时牢牢抓住了他的目光,不舍得再移开。
他下意识有了动作,掌心隔着衣服贴了贴怀中,被轻轻硌了一下,不无失望地想起铃铛已经许久未响过了。
这边庄律一进香茗楼的门,略一停顿四下打量便知发生了何事。
一般来说茶楼的大厅之中都会有一些标志性的装潢,香茗居一楼的正中摆着一五人环抱大的陶瓷鱼缸,里面养着许多金鱼,玉印、玳瑁、三元、珠眼、点绛唇、金钩钓月等种种,其后是一大面檀木柜子,每个格子里放一青瓷罐茶叶,罐上贴行书写的茶叶名字,庄律一面往里走,一面大致扫过去,只觉所有可搜罗来的金鱼和茶叶都在于此了。
这掌柜好大手笔,怕不是有与别家争个第一的心思。
此时瓷缸前搭起来个台子,上面一少年坐在小桌后绘声绘色地说着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底下人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抚掌叫好,连伙计都听得入迷。
茶楼的伙计被老板在背后呼了一巴掌才看见新来的客人,忙不迭地迎上去,赔笑,“给您赔不是了,眼神不好眼神不好,您看是坐哪儿?”
庄律左右看看,随意指了一处空位,“就那罢,大晚上的,沏壶竹叶青来。”
伙计连连点头应是,试探问,“要茶点么您?这也到消夜的点儿了……”
庄律朝他摆摆手,“唰”地展开扇子快步往空位去了。
伙计悻悻地闭了嘴,扭头一看自家老板正神情不晦地盯着自己,一哆嗦马上去后面沏茶了。
细致地打量过众人,庄律断定这边无事,茶一杯没喝完便有些坐不住,愈听眉头皱得愈紧,指腹在杯侧摩挲片刻便要起身离开。
他站起后正是高潮,叫好声一声叠着一声,骤然站起的他几乎算是异类,他身侧一男子古怪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很不理解他为何不被如此精彩的情节吸引,但他无暇顾及太多,很快又投入到了情节中。
庄律走出几步,将茶钱给了一脸茫然的伙计。
懒洋洋靠在柜台上的掌柜多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一瞬,倒没说什么。
毕竟在他看来这出英雄救美也没什么有意思的,眼前这群听得投入的人才是没有品味。
轻轻嗤笑一声,掌柜漫不经心从柜台下摸出来一杆细长的泛着柔和光泽的烟杆,珍贵地摸了摸。
鱼缸中金鱼红尾波起点点涟漪,无人注意台上少年勾了勾唇角,蒙眼的布条被睫毛刮了一小下。
庄律回去时凌肖仍坐在桌前保持着和他走前一模一样的姿势,仿佛从未动过,只是额间多了几点薄汗,颈侧浅浅红了一小片。
鬼使神差得,他扭头往窗外看去,身后凌肖淡淡开口,问,“怎么了?”
庄律摇头,“香茗楼无事,请了个说书的少年热闹。”
刚去了趟三合楼,心跳还没缓回来,凌肖若无其事抿一口茶,“既然无事那便回罢。”
庄律若有所思应了,同他在茶楼外分别各自归家。
凌肖走到人少处,在无声的夜色中站了一会儿,目露犹豫,最终握了握拳,朝一个方向径直走去。
长乐坊,云奕小小打了个喷嚏,伦珠立马担忧地望过去,轻声问是不是着了凉。
云奕的团扇在他隔壁上若有似无扑了下,玩笑道,“大热天的哪能那么容易着凉,有人想我呢。”
伦珠听这话耳熟,眸光微动,“仔细些总没错。”
云奕笑着应了,一荷官在前面提灯引路,低声提醒两人留心脚下。
只知道长乐坊地下有密室,却没来过,云奕好奇打量四周,伦珠虚虚托着她的小臂,几人停在一处门前。
另两位荷官开门,露出里面奄奄一息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的王武。
顾长云百无聊赖地等了一刻钟云奕还没回来,眉间躁郁愈发明显,偏偏外面还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来同自己搭话。
约莫是察觉到他不快的气场,外面有心思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敢上前的,就在众人各怀心思各自揣摩时,一人缓缓起身,气定神闲理了理衣袖,朝顾长云走去。
徐徐行礼,“明平侯夜安。”
隔着帷幔,顾长云看清来人是梅晔,不等他下文不耐烦冷笑道,“夜安,你不妨再喊大声点,让所有人都知道明平侯今晚来了长乐坊玩乐。”
语气中躁怒明显,换做常人听了免不了背后生起冷汗,梅晔缓声道,“多有得罪,顾公子,在下梅晔,有句话想同您一说。”
“没听说过,”顾长云冷哼,手上搅了搅已经融得面目全非的冰沙,“没有要紧事别来烦人。”
梅晔眼中闪过一瞬异色,语气更诚恳了些,“事关重要,还请顾公子一听。”
顾长云挑眉,“要事?”
冰沙全化了,待会儿云奕回来没得吃,少不了又要撒几句娇。
外面梅晔低声道,“……沧浪书院。”
顾长云呼吸一滞,手中小银勺清脆一声磕在碗沿。
云奕回来,帷幔被撩开时顾长云似是猛然惊醒,抬眸一瞬云奕陡然和他眼中寒意撞了个正着,顿时脑中警钟敲响,回眸目光审视挨个划过众人,特意在那个什么梅晔身上定了一定。
“云儿,”顾长云朝她伸出一只手,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倦色,“过来。”
云奕乖顺地将手放进他手心,顺势依偎进他怀里,贴耳问他,“方才有人来惹你不快了?”
“先生不见了,”顾长云低喃,“居然瞒过了我。”
这是云奕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先生这一名谓,略一思索,猜测出个七七八八,跟着提起心来,蹙眉道,“快派人去找,可有线索?梅晔……是怎么知道的。”
顾长云心烦意乱地揉着她手上骨节,冷冰冰道,“不知道。”
觉得这般同她说话不妥,揉了揉眉心,加上一句,“他在宫中太医院当值。”
宫中,太医院,顾长云的先生原本在宫外,现在到了宫里?又是赵贯祺……
一时静默无言,云奕往他怀中靠了靠,心道要将此人查个仔细先。
顾长云下巴搁在云奕肩窝处,略失神地望着桌上某一处,低声道,“你的冰沙化了。”
云奕愣了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无妨,吃多冰的也不好。”
事情办完,两人暂时没了在此处久留的心思,云奕起身出去同伦珠告别,顾长云压着狠厉的目光投向窗外。
还想着和云奕一同逛夜市回去,真是坏人心情。
凌肖那边,游魂般在街上走了许久,他原本在无人的巷中走,却觉月色寂寥凄清,便自欺欺人地回到了人多的大道之上。
偶有年轻男女自他身旁经过时好奇打量他,凌肖视若无睹,只有在见到一男一女并肩而行时才有点反应,抬眸草草望上一眼。
这对年轻男女似是新婚,两人望向彼此时眼中是藏不住的浓情蜜意,就走在凌肖前面,逛着逛着停在一处首饰摊铺前耳语。
凌肖眼尖,瞥见男子拿一珠钗往女子发上试,笑道好看。
女子娇羞低头,掩唇轻笑。
结果自然是买下,男子当场亲手簪于女子发间,两人携手离去。
凌肖在人群中愣了许久。
半个时辰后,他轻车熟路攀上三合楼的栏杆,潜入一房间中,珍之重之地将一枚珍珠攒成的珠钗放在桌上,又从怀中拿出一对耳坠儿,长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见他眼中神色,只觉是难以言喻的悲哀,教人心悸。
片刻后悄然离开,除此之外不留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