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凉如水,京都中街上灯盏陆续点起,顺着街道蜿蜒如地上银河,闲暇下来的人们呼朋唤友外出纳凉,不少女儿家以轻薄面纱覆面,手执盈盈团扇,同好友一起在摊铺前赏看花果,挑几枝买来回去赏玩插瓶。
陆沉在门外备好马车已等了许久,小黑不耐烦地蹭蹭他的手心,陆沉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稍安勿躁,余光不经意掠过从身侧经过的一马车。
明平侯府门前这条大道偶有人路过,也都是同居一条街的达官贵人,府宅深大,一条长街也没几家人,加之明平侯府居位较偏,他人车马几乎全是从另一街口出行,没人愿意上赶着碰见阴晴不定的明平侯给自己找罪受,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也是煞费苦心地避过。
而眼前大大方方施施然行过的马车说不上豪华却也精致,外壁雕有细致花纹,四角坠着香袋银铃,一看就是哪家小姐的马车。
陆沉敏感察觉到,这辆马车在离明平侯府正门还有数丈远时便悄悄慢下速度,与此同时,精致绣金缀有流苏的窗帘被轻轻撩起一角。
非礼勿视,陆沉垂眸,一截浅蓝的衣角从视线中掠过。
小黑臭着脸踢了踢蹄子,陆沉抬头看了一眼马车的背影。
正巧,顾长云穿戴整齐从门内走出,见他如此,开口问,“怎么了?”
“方才过去那辆马车车壁上刻有兰花暗纹,刻意放慢速度经过,应该是柳府小姐的马车,”陆沉如实道来,转身看他,一愣,“云姑娘呢?”
顾长云有些无奈,“说天气热,要了热水好好收拾一番,又说好不容易和我出行约会,要做小女儿那般好生装扮起来,让我耐心等着,我便先出来了。”
他说这话时皱着眉,似乎是不耐烦,但倘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眉眼间夹带的喜悦和飘飘然,冲散了要去长乐坊的一丝丝不快。
陆沉顿了顿,没戳穿他,见他望着自己像是在等回复,想了想干巴巴道,“……哦,要等许久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顾长云神色意味深长,架势是要给他好好说道说道,“女子梳妆打扮最为精心,也最为麻烦,但有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再麻烦也不算麻烦了……”
陆沉沉默着听他讲完一大段什么什么的,再次干巴巴道,“哦。”
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声响,顾长云飞快往里看了一眼,“总之,耐心等着便是。”
陆沉面无表情同他对视,默默移开目光,幽幽道,“有眼睛来盯着了。”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顾长云神色一冷。
有没有眼睛盯着倒是无所谓,云奕自然能想到这一茬,只是又要易容……
两刻钟后,小黑已从等得不耐烦到垂头丧气,就连云奕来了也只是蔫蔫地抬头看了一眼。
顾长云眸光微动,当即决定回来便让王管家去打赏制衣的妇人。
云奕一袭绯色衣裙,锁骨盛着一汪浅浅月光,衣领裙摆均绣有金线百蝠合欢如意等图案,刺绣腰带一束,柳腰在挽着臂弯的轻纱披帛遮掩下若隐若现。
易容过后的脸不比她原本面容灵气四溢,顾长云心中不满,却也无可挑剔。
轻轻勾了柳眉施了脂粉,细细描了精致花钿,眼尾一抹艳丽的红,却不让人觉得艳俗只觉妩媚。
云奕落落大方在顾长云面前转了个圈,裙纱轻轻旋开,勾了下顾长云腰间佩的玉饰流苏坠。
陆沉知趣背过身,集中精力注意暗处盯梢的几人。
“鲜少见你穿艳色的衣裳,”顾长云回神,含笑打趣道,“哪里来的勾人魂魄的小狐狸精,在本侯面前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云奕莞尔,挽上他的臂弯,“回来再现,先出门罢侯爷。”
顾长云马上板起脸,咬牙一字一顿道,“小狐狸精。”
长乐坊门前灯照如白昼,人声鼎沸,顾长云的马车往那一停,早有荷官微笑上前迎接,门外众人自觉让出一小片空地,有认出马车的好事者不愿离去,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伸长脖子看,窃窃私语。
陆沉利索将车后搁着的脚踏拿上前来放好,顾长云气定神闲撩开帘子下车,在一些惊艳的目光中优雅回身,一手撩着帘子,一手轻轻探出。
车里还有人?
一时看热闹的人陡然增多,无数围观者慢慢放下手头的事屏息静气诧异瞪大眼,看着一只柔若无骨,白皙娇嫩的女子的手,轻轻搭在了明平侯府掌心中。
顾长云轻道小心,从车上扶下一明艳动人的绯衣女子,明眸善睐,顾盼生姿。
有人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顾长云察觉到,侧身双眸一凛,吓得那人猛地捂嘴大气不敢出。
明平侯如此护爱,必然是金屋藏娇那位了。
荷官笑眯眯上前,“贵客光临,令此处蓬荜生辉。”
云奕依偎我顾长云肩头毫不费力扮演一个被娇养的金丝雀模样,顾长云揽着她的腰,抬眸看看长乐坊金光闪闪的牌匾,赞同道,“确实很蓬荜生辉。”
荷官面上笑容丝毫不减,一面将人往里迎一面试探问,“不知此次哪位贵客想要玩上一把?”
云奕听懂他话中深意,眉眼含笑点了点顾长云的肩头,“自然是我们家公子要玩。”
顾长云捉住她作怪的手纳入掌心,警告式地捏了一下,“去二楼换筹码。”
云奕马上换了副幽怨的表情,“侯爷这般熟练,难不成带别人来过?”
前面开路的荷官听见这一句,唇边弧度克制地往上提了提。
顾长云无奈,“和赵远生一起来的,不然就是几个纨绔子弟。”
云奕酸酸道,“可不是吗,公子跟赵公子感情真好,一起作乐的地方多了去了,花街一整条街,哪处公子没去过……”
顾长云仔细垂眸瞧了瞧她嘴上的胭脂,不忍心上手捏,随手拦了个经过的荷官,“拣些好果子好点心,装两碟送上去。”
被拦的那个荷官眨眨眼,看见云奕的那双眸子,欣然应下,一溜小跑去后面了。
顾长云微微蹙眉,附在云奕耳边小声道,“怎么感觉他们都知道是你。”
“长乐坊的荷官皆是耳聪目明异于常人,发现端倪很正常,”云奕抚了抚鬓间的海棠珠钗,轻笑,“公子真会哄人,来赌钱还挂念着给人家叫点心吃。”
顾长云替她撩开珠帘,一声不吭地捏了捏她腰上软肉。
云奕漫不经心回眸,“跟着的眼睛还在……陆沉呢?”
“我让他将马车赶回去了,”顾长云的呼吸若有似无萦绕在耳边,“你还用了头油?”
“那我们走回去?”云奕歪一歪头,“香吗?”
两人跳着话题说闲话,刚一上楼便吸引了花厅中所有人的注意。
“香,”顾长云不快回望,“陆沉还会回来,我们逛夜市回去。”
周遭人纷纷撤了目光,只有一人,仍不知遮掩地望着这边。
略微有些眼熟,顾长云多看他一眼,依稀会想起好像在太医署见过这人。
云奕目露好奇,又有些怕人地往他怀里钻了钻,低声道,“熟人?”
顾长云放在她腰间的手拍了拍,“应该不是。”
在旁人看来,便是柔情小意的安抚了,荷官自觉碍事,镇静地见缝插针询问,“不知两位想安排在包厢还是花厅?包厢自然是有,花厅中还剩三个空桌。”
顾长云环顾四周,朝一处抬抬下巴,“靠窗的那个桌子罢。”
荷官应声颔首,取一支花签放于靠窗桌上小瓷瓶中,示意有人。
云奕似是不经意扫过那边,悠悠叹气,“佳人在侧,公子还有闲心看别人。”
“无人比你更小气。”
顾长云自荷包中抽出一张银票,差使荷官去兑换筹码,自己牵着云奕到桌边坐下。
懒洋洋拨弄下牙白的花签,顾长云心神一动,“我好像想起来他叫什么了……梅晔?雪胎梅骨的梅,词晔春华的晔。”
云奕浅浅饮了口茶,“听起来跟麒麟才子是同一路人物。”
不禁眼前一亮,荷官端上来的茶壶里面装的不是茶水,而是冰镇后的甜果汁。
顾长云亦饮了一口,属于桃子的香味在口中迸发,清爽解暑。
挑了挑眉,持杯似笑非笑道,“他和沈麟是不是一路人不好说,但我瞧着,这长乐坊坊主倒是同你相熟得很。”
正说着,一荷官捧着满当当的托盘过来,除了果子和点心,还放下一小碗精致诱人的蜜沙冰。
云奕笑眯眯捧起小瓷碗,侧眸看顾长云,“公子羡慕?”
顾长云冷笑一声,抬手要了壶清茶。
云奕被逗乐,搬着凳子挪近几分,心满意足拿小银勺吃沙冰,“今日就我们两个,公子是要教我还是和人家玩几把?”
顾长云淡道,“和你玩?你那点零花还是从我这得的,揣着自己花罢。”
云奕顺着他,“那公子教我。”
顾长云深深看她一眼,拿了竹筒和骰子来,慵懒道,“行,那么久也不是白玩的,给你露一手。”
楼上,伦珠轻轻倚在栏杆上,面色极淡地望着下面,眸色略有些复杂。
荷官在他身后小声道,“姑娘很喜欢那道蜜沙冰。”
伦珠颔首,问他,“晏小姐今日是不是分外好看?”
荷官笑笑,“确是,鲜少见姑娘穿这般娇艳的颜色。”
“可惜……”伦珠口中喃喃,不知想到何处,猛一回神,“可知晓追踪的人在何处藏身?”
荷官点头,“已安排了打手过去,”他想想又加上一句,“有更多人往咱们这来了。”
不用想便知指向何人。
京都中不是所有地方都点了灯盏,无人处自有杀机涌动。
“谨慎些,”伦珠看着云奕又绽开一抹笑容,自己面色亦舒缓,“再让她玩会儿。”
荷官连连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