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长街两边陆续亮起灯火,偶有微风,轻轻掀一掀站在高处之人的衣角。
一榕树枝繁叶茂,云奕站在高处,静静凝视着夜色深处。
月杏儿坐在稍低的一处大枝杈上,叼着发带漫不经心给自己编辫子,只有听到附近有人声时才会警惕抬头四看。
差不多两刻钟前,裴文虎拎着两个小酒坛进了侯府大门。
不知看到什么,云奕眯了眯眼,唇角缓缓挑起。
月杏儿扎好发带,将乌黑长发撩到身后,百无聊赖抬头看她,“小姐,你说咱们这地儿选的是不是太显眼了?”
云奕垂眸看她,挑眉,“显眼吗?”
月杏儿挥手赶了赶小飞虫,老实道,“我觉得对云卫来说是有点显眼了。”
“可他们并没有告诉自己主子我们在这。”
云奕轻飘飘撂下一句话,耳尖一动,目光顺着夜色铺开,轻笑一声,“心虚什么。”
月杏儿困惑地直起身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你说谁……明平侯?”
陆沉准备了马车出来,虽然隔得有些远,还是能大概瞧见面上神情很是无语又无奈。
云奕闷声笑了两声,看着急匆匆的那人拎着裴文虎进了马车。
灵巧跳到月杏儿身侧,摸了摸她编好的发辫,“咱们也走。”
月杏儿麻溜起身随她跃下,一脸跃跃欲试,“咱们去漱玉馆吗?”
“想什么呢?”云奕好笑瞥她一眼,“漱玉馆耳目众多,场子哪是说砸就砸的。”
顾长云是不是将她想的太过娇纵了些,或者说,在他心里去漱玉馆砸场子这种事在他的纵容范围之内?
云奕暗暗揣摩顾长云的心意,一旁月杏儿有些遗憾地咂咂嘴,“我刚看了好些话本子,还想大展身手呢。”
大展身手,云奕赞许地点点头,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搜罗些这种话本子看一看。
顺便借鉴一下可取之处。
路边有卖糖人的,月杏儿眼巴巴看了几眼,扯了扯云奕的袖子。
云奕无奈又宠溺地掏出荷包,“去吧去吧。”
月杏儿接过钱喜笑颜开蹦跶着去挑糖人了,云奕站在外圈人群中看了两眼,想了想还是挤进去,递上两个铜板,“师傅,劳烦再捏个兔子。”
月杏儿疑惑抬眸看她,云奕笑笑,“给阿驿买个。”
月杏儿点头,可疑地顿了一下,看向她的手,“那要举一路?”
“……”在沉默的这短短几息,云奕眼睁睁看着卖糖人的师傅唯恐她反悔不要了一般,动作迅速行云流水整出来个兔子插在竹签上递到自己面前。
月杏儿脸上的表情和她差不多,憋着笑,“……师傅,我的还没弄呢,还是我先来的。”
糖人师傅笑呵呵地装听不见,见云奕神情复杂地接过,才麻利地又揪了块糖飞快捏成了小鲤鱼的样子,插好竹签递给她。
“那小姐你先吃了罢,”并肩走在街上,月杏儿咬着鲤鱼尾巴歪头看她,“待会就化了。”
云奕低头打量着糖兔子,“不了,太甜,顾长云谨遵医嘱不让我吃。”
月杏儿觉得有一瞬间的牙疼。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警惕道,“医嘱?什么医嘱?”
“小事,”云奕动作细微地隔着腰包摸了摸小药瓶,“都和白彡梨给我的差不多。”
见她还是满脸担心地望着自己,云奕捏捏她的脸,“别想着告密啊,你可是和我一事的。”
月杏儿思考片刻,犹豫不定地矜持点了下头。
云奕好笑瞥她一眼,岔开话题,“今日她怎么没在府里?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我醒的时候你早就来了,”月杏儿无辜耸肩,“家主说过白娘子来京都有私事,也没说是什么私事啊。”
云奕若有所思,“若是私事……”
她话音一凝,脊背猛地僵直,忽而直觉身后人群深处有人无声盯着自己,或许已经盯了很长时间。
夜市繁华,月杏儿冷不丁被人挤了一下,云奕下意识展臂往她身后一护,再站稳时,身后那道目光已消失不见。
云奕借着人群若无其事回首,视线静静在众人面上扫过,并无异样,只得在心中暗暗皱眉,不能确定来人是何人授意是何用意。
月杏儿朝方才挤她的那人后脑勺皱皱鼻子,往云奕身边凑,松松抱着她的胳膊,察觉到手下线条的紧绷,皱眉道,“小姐,这边人好多。”
云奕听出她声音里暗含的担忧和思虑,安抚地轻轻一撞她的肩膀,“无事,咱们这就走。”
月杏儿还是不放心,随口问,“咱们去哪啊?”
云奕轻声道,“去一个朋友那。”
既然是朋友那必定安全,月杏儿将心放回肚子里,安安心心跟着她闷头一边走一边吃糖鲤鱼。
然后云奕就将她带到了长乐坊。
长乐坊门外两边各三排灯笼照得门前如同白昼,喧嚣笑闹声从门内那扇雕花大屏风后传出,两名荷官垂手立于两侧,微笑招待入内赌客。
单听声音,便可知晓里面极尽热闹诱惑的狂赌之景。
月杏儿不是没去过赌坊,但这可是长乐坊,京都第一赌场,还是伦珠公子的场子,确实没来开过眼界,举着竹签抬头瞧着那写有长乐坊三个大字的招牌愣神。
云奕看她样子正想开口解释两句,里面早有一荷官眼尖瞧见她,热情上来迎接。
“姑娘来了啊,快里面请,是找坊主还是带朋友来玩两把呢?”
云奕抬了下月杏儿的下巴,顺手抽出她手中的竹签递给荷官,“找你们坊主的,劳烦给带个话,顺便把这签子扔了,里面人多,别扎到谁了。”
荷官早笑眯眯地瞄了她手中微微融化的糖兔子好几眼,连声应下,“诶好,坊主就在三楼楼上,姑娘自行上去便是,不用我们通报。”
月杏儿回过来神,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兴奋地脸上起来点热意。
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云奕无奈失笑,叮嘱道,“我上去找朋友说两句话,你四处看看就行,别乱跑,别冒失上手,”接着便对旁边荷官点了点头,“人多手杂,劳烦帮衬着些。”
月杏儿狠狠点头,好奇地往屏风里面看,荷官自然是满口答应,亲自跟着月杏儿带她进去开眼。
伦珠听见脚步声在楼梯上走到一半才有铃铛声响,便知是云奕来了,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放下手中东西走到楼梯口迎她。
云奕把糖兔子给他,“刚买的,天热化的快,卖相不大好了,凑合吃罢。”
伦珠接过,好笑,“拿我当小孩呢这是。”
云奕一本正经颔首,“想起来你没吃过几次,转悠着就来了。”
伦珠给面子地舔了舔兔子的耳朵,评价道,“有点甜了。”
“慢慢吃,”云奕往旁边走了走,站在小窗前往外略看了两眼,“这种玩意都是尝个鲜。”
见她没有往里面去的意思,伦珠慢条斯理吃了兔子耳朵,开口道,“时间尚早,王武今晚还没来呢。”
在下面人群中搜寻无果,云奕回头,“我知道,刚才上来没看见他。”
伦珠轻轻蹙眉,往窗边站了站,“有人跟踪你?”
云奕再次被他的敏感和直觉折服,似乎是无奈叹了口气,“可能是我自作孽罢。”
“什么话!”伦珠不满皱眉,轻轻呸了一声。
云奕无辜一摊手,“没办法,得罪人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糖兔子化得更厉害,伦珠饶是舍不得也再一口咬掉了兔子脑袋,说话变得有些含糊,“不怕,没人能动的了你。”
这话好像晏子初也说过,云奕眉间带了点笑意,“是是是,有长乐坊坊主保我呢。”
伦珠愉悦地弯了弯唇角。
“月杏儿还在下面,我先走了,带她逛一圈就得把人送回去了。”
伦珠点头,吮着半截糖兔子踩着木屐送她下去,云奕匆匆扫一眼他微微散开的衣领,坚决只让他送到二楼。
伦珠低头看了眼自己,随意拢一把领子,有些无奈又宠溺地瞧着她笑,目送她慢悠悠下去。
一荷官勤快迎上来,带她去寻月杏儿。
月杏儿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发亮,走时还颇恋恋不舍,摇着云奕的胳膊央她下次还带自己来玩。
云奕扭头看了眼长乐坊的招牌,被她缠得只有点头的份。
另外,人群中那道目光又出现了。
云奕一手松松护在月杏儿身后,不动声色垂眸,长睫掩去眸中异色。
漱玉馆,顾长云脸色阴沉坐于一包厢中,面前酒菜丝毫未动,一旁裴文虎瑟瑟发抖,胆战心惊,手中筷子都拿不稳,一粒花生米抖抖索索夹了半日。
“裴文虎?”
“啪”一声,好不容易夹起来的花生米落回了盘子里,裴文虎迅速放下筷子,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扭头看向顾长云,“侯爷您说什么吩咐?”
“云奕呢?”顾长云沉默一瞬,“你不是说她不在三合楼吗?”
“是是是不在啊……”裴文虎面皮抖动,欲哭无泪,“我问过那少掌柜了,说云姑娘出门耍去了……”
老天作证,他去三合楼找云奕的时候人不在,接着就拎了两坛酒晃悠着去明平侯府了。
顾长云陷入长久的无声的沉默,犀利的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中房顶上的云十二忽然觉得后背一凉。
门外响起一阵女子的说话声,裴文虎一个激灵把腰背挺得更直,浑身僵硬如同木板。
老天有眼,他这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是被侯爷一言不发塞进马车带来了,下马车一抬头看见花红柳绿中白花花一片,惊得他腿都软了。
顾长云脸色肉眼可见愈发阴沉。
偏偏还有人非逮着这个空使劲往前凑。
兰菀方才被姐妹们打趣一回,脸颊羞红,轻咬朱唇抬指叩门。
“公子,小女子来了。”
身后楼上暗处,楼清清面无表情目光阴冷盯着她故意裸露出来的一大片白皙肌肤和脖颈。
一门之隔,顾长云周身的气场阴沉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