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云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不许任何人打扰。
云十三云十一两个回到自己岗位上,蹲在墙头噤若寒蝉。
昨晚蚊虫太多没睡好,云十一闭目养神琢磨着今儿得熏一熏艾草,养两盆驱蚊虫的药草。
云十三只老实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瞅着紧闭的门窗,往他身边挪一挪,偷偷摸摸朝他勾一勾手指。
云十一无奈,心有灵犀地从怀里摸出一包酥饼给他。
云十三心满意足,见四下无人,戳了下他的胳膊,好奇,“哎你说咱们侯爷和……云姑娘这是几个意思啊?”
云十一扯扯他的侧颊,低声道,“别多事。”
“我就是看不明白,”云十三小口小口咬着酥饼,唯恐掉下渣来,又抬头看了眼书房的门窗,小声道,“瞅着比话本子还要有意思。”
云十一顿了顿,赞同点头。
三花轻巧跃过门槛,试探地停在原地喵呜两声,除了吸引墙头上两人的注意外别无其他动静。
两人眼睁睁看着它在原地转了个圈,艰难爬上台阶,欢快地跑去门前,抬起小爪子,开始挠门。
云十三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好家伙这声音简直,不堪入耳。
三花坚持不懈地扰了有半刻钟,屋里顾长云还是没有动静,使得它怀疑地喵喵两声,抬起小脑袋认真地审视面前这个硬梆梆的大木板。
喵?
一只骨节纤细好看的手轻轻托着它软乎乎的肚皮起来,云十三的目光愣愣定在那只手上,顺着胳膊往上移,看见了云奕含笑微弯的唇角。
三花惊喜地喵呜一声。
云十三惊讶,云奕来的时候他竟一点都未发觉,从院门到房门,那么远一段距离,他怎么回事儿?走神走到姥姥家去了?!
云十一见他一脸惊愕就知道他心想何事,淡定地戳了戳他,表示不是他的原因。
是云奕有备而来。
她若是想,别说那么远的路,就算把明平侯府逛游一圈,云卫也难以发觉。
三花扒着云奕的手腕嗲声撒娇,云奕垂眸静静给它顺毛,就站在门前。
几息后,门内传来略显急切的脚步声,下一瞬房门猛地打开,顾长云面上燥色未褪,眉头却率先舒展开来,可惜说出口的话不大好听,冷声呵道,“你还知道回来!”
话刚刚出口悔意便涌上心头,顾长云暗暗懊恼,抿紧了唇。
三花被他吓得缩了脖子,往云奕手心蹭了蹭,顾长云垂眸看着它的动作,沉默不语。
云奕笑容未减,如同先前无数次那样,无辜地眨眨眼,反问一句,“不回来去哪?”
顾长云一怔,忽而有些恍然,似是闪身回到了多日之前,只不过此时彼时心境大不相同。
惟有云奕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云十三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侯爷冷若寒霜的神色渐渐融化成一池春水,往旁边侧了侧身让云奕进门。
他没看错吧?!那是啥,那双颊的薄红真不是天气热的?
云十一察觉到他震惊得周身空气凝固,无奈抹去他唇边沾着的一点芝麻,唇齿轻合,以唇语道一句大惊小怪。
屋内,三花惬意地云奕膝上摊成一张猫饼,享受力道恰好的顺毛,顾长云在书桌后,沉沉盯了一人一猫片刻,面无表情拎着一张椅子道云奕面前。
云奕抬头,以目光询问怎么了。
顾长云唇线绷得很紧,大刀阔斧地坐下,膝盖相抵犹觉不足,往前稍挪一分,将她双腿夹在两腿之间,双手分别撑在她的两侧扶手之上,是一个禁锢意味很重的姿势。
太近了,近到云奕被松香气息牢牢包围,这方寸之内,呼吸间全是他。
顾长云满意地看着她乖巧坐在以自己双臂困成的牢笼中。
云奕丝毫不觉得压迫,目不转睛望进顾长云的双眸,从中读出几分享受。
两人自进门还未说过一句话。
却好似倾尽千言万语。
还是顾长云温声开了口,问她,“我送你的东西,可曾喜欢?”
云奕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弯了弯眼睛。
“很喜欢。”
金山银山谁不喜欢,最喜欢的是那两对大雁。
气氛陡然变得暧昧缠绵。
三花似是感觉到从这两人身上散发的莫名交融的气场,努力抬头嗲叫,试图吸引两人注意。
目光正绞在一起,顾长云冷酷无情地将手覆在它脑袋上,轻轻往下一压,警惕地点了点。
三花一愣,继而可怜巴巴地往云奕怀里退。
“连翘呢?”云奕忍笑开口,“三花像是要出去玩。”
连翘轻手轻脚垂着眼进来,对两人的坐姿不可置否,眼观鼻鼻观心,于是三花一脸茫然地被顾长云唤来的连翘抱出了房门。
“把门关上。”
云雨收回望着三花一甩一甩尾巴的目光,朝镇静的顾长云抬了下眉。
光线稍稍一暗。
就算他不开口,连翘一如既往亦会将门带上,但他这特意提一嘴,愈发显得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都看见连翘自以为憋笑很成功的嘴角要飞到天上去了。
顾长云慢条斯理整了整袖口,撑身往前。
这事态发展可不像是能说正事的样子,云奕恍然觉得揣在怀里的两件物什微微发烫,一股子在长辈面前亲热的赫然涌上心尖,下意识往后微微一仰,两指抵上那两瓣温热。
顾长云偏了下脸,一手拢着她腕上玉镯,一手蛮横地揽着她的腰往前,直到两人鼻尖相抵,“躲什么?”
云奕眨眨眼,还未开口,顾长云已经心神一动,主动往后退开,亦收回手,正襟危坐,轻咳一声欲言又止。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我知道你知道兰菀一事的前因后果,”顾长云神色认真,温声道,“漱玉馆是盘踞在江湖暗处的一股势力,我同楼清清一直以来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云奕受宠若惊又意料之内地点头,“我知道……”
顾长云飞快打断她,“你不知道。”
云奕眼皮狠狠一跳,接着边听见他声音更加温和,神色更加和蔼可亲,幽幽道,“既然你知道,那这些天怎么不回来,在外面忙着干嘛呢?”
云奕压下莫名的心虚,一本正经反问,“福满茶楼查出来禁物,百戏勾栏如苏柴兰的戏楼着火,疑似京都出现吸食大烟的人……哪一个不是正经事要忙活?”
顾长云一哽,怒极反笑,他的事就不是正经事了?!
云奕从善如流塞了一旁的凉茶给他,“天气闷热喝点凉茶消消燥气。”
敷衍,顾长云慢吞吞将茶杯拨远了一些,一时半会心中竟还生出来少许劫后余生的轻快感。
看样子不生气了。
云奕抬指蹭了下鼻尖,顾长云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上面,接着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拿出怀中之物。
瞧见是信封一类的东西,顾长云眸中一瞬时闪过欣喜,明明着急还要故作镇定,问,“这是何物,你的名贴还是生辰八字?”
云奕的动作冷不丁的一下,疑惑,“……什么生辰八字?”
顾长云神色微变,闷闷往后一靠,环臂抬了抬下巴,冷冷道,“算了,这什么东西?”
“从七王爷府中库房里搜出来的,”云奕盯着他的眉眼若有所思,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还送了其他东西去三合楼?比如说名贴……”
顾长云没理她,意兴阑珊抽过那卷羊皮纸展开,潦草看了数眼,又拿过那封残信,表情丝毫未变。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云奕往前探身,目光往下落在信纸上,确认自己没拿错。
……冷静得有些过头了罢?
她犹在斟酌言语,顾长云嗤笑一声,握住她的手笼在掌心,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揉捏把玩,还提起来点兴趣,将那卷羊皮纸拿起给她看。
“你大概没见过捷报罢,外方派使者献上投书后,我军向京都发去捷报,庆贺三军,将印盖于其上颇为风光,”他目光一扫,“唔,这是雷将军的大印,他舞得好一杆长枪,幼时我还曾同他学过枪法。”
一卷短短两尺长的羊皮纸,寥寥数语,将所有的硝烟和血汗轻描淡写揭过,封存重重震撼人心的画面,或横尸千里,或血流成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浩瀚星河,无论多年还是数日,这封捷报只记录了最后的结果。
然而这一卷,上面没有顾氏将军的印痕。
顾长云似有所感,随意将其放于一旁,“这个没什么好看的,回头我从藏书楼里给你拿出来几卷,认一认我的将印。”
他两指夹起信纸抖了抖,微微皱眉,说不出来哪不对劲,被云奕放在自己膝上的手打断思绪,接着道,“你这两天没回来是因为这个?”
还真不是,云奕默默腹诽一句,有些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心眼小了。
房间内忽然静了。
两人手指缠着手指,共同垂眸去看那信上的内容。
灰土夹着草屑在马蹄下纷飞,夕阳如同残血,将边疆六座城池衬得格外渺小。
离北侵吞了大业六座城池,烧杀抢掠,哀声连天,明平侯顾子靖主动请缨带兵出站,誓要收复失地。
明平侯所率军对势如破竹,一连拿下三座城池,然离北用兵狡猾,以退为进,设陷阱坑杀数百人,顾子靖阻止未及,心痛万分,正值寒冬来临,粮草勉足,离北退到边界以外,养精蓄锐,时常偷袭,在再收两座城池后,突然举了白旗。
不出三日,离北交了降书,先皇也已经在上面落了玉玺,这一场断断续续长达一年的战争本该就如此落幕,正大光明,却总有些憋屈。
只余下一城。
风雪中,一人持刀而立,满头满肩雪白,双目赤红,手中紧紧攥有一封文书。
是顾子靖。
离北死咬,其他条件都可以提,哪怕割地赔钱,最后一座城池不能给。
也不是地势紧要,这余下一城,里面除了离北搜刮的六座城所有粮食棉衣,还有无数掳走的幼儿。
离了前者,仅凭军队所带粮草供养可谓是螳臂当车,凛冬难熬,但离了后者,无数父母哭瞎双眼,魂碎今夜。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模糊了离北使者的面容,但他唇边那一抹微笑简直讽刺至极。
一座城,可以换来边疆的安定和丰美的草场,千匹骏马,万头牛羊,亦或数百种离北草原高山之上珍稀的草药,亦或多条水质清澈的河流。
听起来是个好买卖。
然而顾子靖长刀一斩,陡然破开风雪,凌厉斩断一些人不该有的念想。
云奕愈听愈是沉默,顾长云语气淡淡,点了点残信,“这只是一部分结局。”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然而古往今来,皇帝只需要听话且有本领的将军。
不听圣命,私自斩杀来使,都可以是治罪的原因。
军机政要皆是机密,这些残酷和无情,云奕确确实实,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吓到了?”顾长云轻柔托起她的下巴,指腹揉了揉侧颊,“想什么呢,我还没说完。”
“这封未尽之信我见过。”
云奕心中惊涛骇浪被他一句话搅起。
顾长云略一勾唇,眸色却是冷的,“先皇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