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繁星点点,云奕站在三合楼最顶上一层,撑着栏杆望向百戏勾栏的方向。
晏子初端了一碗凉水荔枝膏上来给她,“看什么呢?”
云奕抬抬下巴,“如苏柴兰的戏楼着火了。”
晏子初望去,抬眉疑惑道,“他老房子着火……什么玩意?”
云奕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你一天天不干正事,脑子里都想的这些东西?”
晏子初哑然,恼羞成怒道,“我哪天不干正事了!你喝的这碗荔枝膏还是我弄的!”
吃人嘴短,云奕吸溜一口糖水,敷衍地点头,“行行行,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晏子初差点一口气哽在喉咙眼里,逼着自己冷静,“是他自己放的火?还是别人放的。”
“我哪知道,”云奕白他一眼,“我又没一直盯着他那老房子的屋顶。”
晏子初神色有些古怪,“你说是不是伦珠他干的……”
云奕无语,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是十足十的嘲讽,“你怎么没敢说是如苏力干的呢?”
“伦珠再闲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事干,我在长乐坊待了大半日,发现一个胳膊上有暗疮的赌徒,让他帮我盯着人呢。”
晏子初惊讶,“你去长乐坊了?”
云奕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将荔枝膏一口闷了,碗塞给他,见他没接,疑惑扭头去看,正对上他说不出来有些哀怨的目光。
甜丝丝的荔枝膏忽而让她觉得有些牙酸,嫌弃地眯起眼,“嘶,你多大人了,想去长乐坊还用得着我领你过去?”
晏子初心虚地偏头,接过碗岔开话题,“暗疮?什么暗疮?”
“许是我近日老疑神疑鬼的,觉得那暗疮有点像吸食断肠草留下的,”云奕幽幽叹口气,“还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福满茶楼起了个头,而后一遇见什么就总往那上面想。”
人之常情,说到底还是太放在心上了。
晏子初没开口嘲她,沉默一瞬,“梦烟霞?”
“梦烟霞一两一金,贵着呢,一个一穷二白和流浪人挤破院的赌徒,可拿不出那么多钱。”云奕坏心眼地笑了一下,舔了舔犬齿,“他今下午可是输惨了。”
“若当真是吸食了断肠草,必有深瘾,他现在身无分文,一定会着急赚钱,”晏子初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捋,“来钱最快的地方,一是花街二是赌坊……”
云奕没忍住笑出声,“就他那姿色,不用想就知道会选后者,嗜赌成性之人除非有危及生命的要事,否则必会想尽办法都坐在赌桌前。”
晏子初若有所思,犹豫道,“我喊几个人去给他帮忙。”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云奕揶揄地瞥他一眼,余光中驶入一辆熟悉的马车,目光擦着晏子初的肩头滑下去,微微一滞。
“要去花街的人来了,”云奕戳戳晏子初的胳膊,步子轻快地自他身后绕过,踱到靠向主街的那面往下望。
“谁要去花街?”晏子初好奇跟来,看清楚马车车壁上刻着的云纹样式,顿时一哽,莫名其妙,“顾长云要去花街,我咋瞅着你还有点高兴的意思呢。”
“他让陆沉来咱们这买酒,”云奕俯身趴在栏杆上,脑袋一歪枕上胳膊,轻笑道,“他这是不打算喝漱玉馆里的酒。”
这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晏子初疑心自家妹妹脑子缺了不止一根筋,暗暗想着得赶快催白彡梨快些入京。
云奕没心思理会他诡异的沉默,笑眯眯盯着将马车内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瞧。
接着便看见里面的人似有所感,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探出,顾长云掀起帘子一角,抬眸往上一瞥。
四目相对,云奕如愿以偿笑弯了眼。
顾长云目光灼灼紧盯着她,无声做了个口型。
回家。
云奕眨眨眼,懒洋洋的只是笑。
从明平侯府一路出来,顾长云心情异常低迷,恍惚回到了少时被父亲夹在胳膊下强制送去学堂的时光。
明明知道必须得去,但心里还是万般不情愿,过一会儿又会默默安慰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去早回早利落,可还是打心底觉得不高兴。
他望着云奕唇边清晰的笑容,愈发觉得心中郁闷。
瞧着也不像很生气的样子,怎么还一天一夜都不回去。
目光一寸寸贪婪地描摹她的眉眼,顺着颈子滑下,在她搭在栏杆上是一截腕子上定了定。
唯一让他心情轻松一点的,就是老老实实拢在那腕子的白玉镯了。
云奕敏感嗅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酸味,顺着酸味蔓延的路径扭头望到面无表情的晏子初身上,凭她多年的察言观色,这厮现在在发呆,完全接收不到下面某人凉飕飕的信号。
陆沉提了两坛三春雪出来,接到顾长云的示意,无奈缓下速度,尽力以最慢的速度往前走。
然而就那么短短一小截,走再慢能要多久,陆沉忽视旁人惊讶疑惑的视线,觉得顾长云他当局者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想明白挽回云姑娘的根源还是要哄人。
多看几眼又能如何,云姑娘能回侯府?
顾长云好像意识到什么,深深看他一眼,再抬头时云奕的身影已不在栏杆后,只留下一个不知道眺望何处独自出神的男子。
陆沉已经走到了台阶处,镇静地摸了摸唇角。
他方才将心中所想写脸上了?那侯爷这是明白了还是怎么?
顾长云目光上上下下移动,终是没再见着云奕的身影,百无聊赖放下窗帘,同外面陆沉道一句,“走罢。”
陆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叹了口气,将两坛三春雪递入马车,鬼使神差抬头看了一眼。
栏杆后只站着云奕。
云奕朝他微微一笑。
陆沉讶然,下意识颔首同她示意。
云奕没有什么动作,慢慢偏头让视线滑到远处。
是花街的方向。
陆沉见她没有再收回目光,便坐上马车前边,马鞭轻轻一抽,载着里面满脸苦大仇深的顾长云慢悠悠继续往前走。
这一系列事情给他的感觉还是稀奇,陆沉想,他的确从未见过顾长云这般苦恼的样子,当年在边疆带领百余名人突围离北三面包围圈的时候,不也是只皱着眉沉思片刻便果敢下了决定。
那一战兵行诡道铤而走险,以少胜多,赢得实在漂亮。
顾长云饱读兵书,怪不得现在换了风月话本捧着研究,许是在钻研如何哄得云姑娘开心罢。
楼下月杏儿喊她下去用饭,如苏力捧着自己专属的大海碗,跟着喊了一嗓子云姑娘下来吃饭。
云奕应声,视线追着顾长云的马车远去。
花街的灯笼早亮了起来,整条街暧昧的灯光和女子们嬉笑声脂粉香气融在一起,共同写下奢靡二个大字。
在那边看不清夜空的繁星,说不定楼清清也在漱玉馆的最高层站着,翘首以盼顾长云的到来,云奕垂眸,指尖在栏杆上轻轻一点,转身下楼。
没曾想在楼下遇见了熟人。
凌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面前一壶清茶,旁人来此皆是为了休闲饱肚,坐姿随意谈笑风生,只有他一人即使是坐着也身姿挺拔如苍竹,双手虚握成拳放于膝上,目光沉稳而不飘忽,愣是将一个茶楼饭馆坐成了对簿公堂的感觉。
周围人约莫是觉得和他气场不合,不约而同远离,凌肖周围一圈三张桌子都是空无一人,他还不知似的,偶尔气定神闲饮一口茶。
这情景很难不引人注目,云奕还未从楼梯上下来就已经瞥了他好几眼。
随手拉着伙计小声一问,“角落里那人,只点了一壶茶?”
伙计一脸茫然望过去,“没啊,那位客人点了一壶龙井,一碗云吞面,还有一份马蹄糕,后面师傅正做着呢。”
凌肖先前在她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都可以隐瞒自己偏好南方的口味习惯,今日这是变了性子?
不能全然否认这是试探,云奕猛地清醒,她可是差点将人家的房子拆了。
说不出她现在什么感觉,第一反应还是不想让凌肖知道,知道……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月杏儿伸出个脑袋,顶着门帘,“阿姐,鱼羹凉了的话就不好吃了!”
云奕回神,心不在焉走过去。
两道目光直白且坦荡地黏在她身上。
云奕硬着头皮装察觉不到,掀开帘子时却鬼使神差地一回头。
她现在是自己的脸,不是凌肖他认识的“云姑娘”的脸。
凌肖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回头,可是又在等她回头,一时颇有触动,眸光清澈,微微一扬唇角,朝她点一点头。
云奕像是被他的微笑烫了一下,详装若无其事地回首跨入后院。
这算什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同别人礼貌打招呼?
可惜凌肖不是玉,他现在是一把开刃的刀,你只要稍微不妨,冷不丁就会被乍露的寒光狠狠地割一下。
鱼羹的味道很熟悉,像是晏子初的手笔,云奕捧着碗环视一周,“晏子初呢?”
晏箜停下给月杏儿夹菜的动作,看向她,“家主在楼上房间,说是没有食欲。”
使哪门子小性子,云奕习以为常地翻个白眼,良心发现地嘱咐他待会送消夜上去。
晏箜抿唇笑了一下,连连点头。
皇宫带给汪士昂的感觉依旧是冷,寒气无孔不入,但凡一接触皮肉,便会不死心地死死缠绕上来,仿佛有实质是丝线,勒入皮肉,缠上骨髓经脉,让人每时每刻不厌其烦地受它的折磨。
赵贯祺的眼睛耳朵在这深宫中比比皆是,满安已经失了先前在山上沧浪书院里奔跑玩闹的灵气和兴致,双目空洞,成天坐在窗后抬头望着那四四方方一小片天空发呆。
汪士昂不惊讶于赵贯祺后宫中寥寥几人,他一向不是沉迷美色的人,当年以为他是心中自有丘壑,才对外界这些诱惑视若无睹。
现在才悲哀地发现,他心中的丘壑不是万里河山,不是黎民百姓……是另一种浮光掠影的沉迷。
福善德又在唤他,声音低下恭敬,入耳却只觉如同魔音穿脑。
“汪先生,皇上在御书房,现在要见您。”
汪士昂无力地闭了闭眼,满安愣愣地望过来,小幅度颤抖摇头,目光中满是恐慌和哀求。
他没有办法,只能默默长叹,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叮嘱他别乱跑,乖乖待在院里,也不要随便乱吃东西。
福善德躬身等在阶下,身后除了提着宫灯的小太监还有数名带刀侍卫,见他出来才直起腰身。
“汪先生,您先请。”
汪士昂略显麻木地朝他点点头,抬步向宫门外走去。
御书房中方才来了暗探,因此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淡淡的焦糊味。
赵贯祺打开窗子透气,不多时便看见汪士昂一行人朝这边过来,宫灯在夜色中照出他们变了形的影子,登时双眸中有别的什么意味悄然滋生。
福善德小心翼翼给汪士昂倒上茶,替两人掩好门后静静守在外面,做一个恪守本分的聋子。
赵贯祺盯着汪士昂抿了口茶,微笑道,“先生,今日我听您的话,给了如苏柴兰一个下马威。”
汪士昂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沉默后问道,“在下斗胆一问,皇上是怎么做的?”
“我把他在京都中藏身的戏楼烧了,”赵贯祺说这话时语气轻快愉悦,眸中闪着奇异的光彩,“从楼顶烧的,他的房间烧了大半,今晚他休想睡一个好觉。”
汪士昂隐隐生起担忧,“皇上这般做法,怕是会激怒他。”
赵贯祺冷笑,“狗急跳墙,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汪士昂不大赞同地微微敛眉,赵贯祺总是说一分做三分,如今眼底的偏执疯狂之色险些压不住,不是算是什么好事。
大概是意识到他已沉默良久,赵贯祺收起面上神情,静静望他,是在等他的下文。
喉中干涩得厉害,汪士昂心跳几乎停了,强装镇定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半杯。
赵贯祺很有耐心,问他,“先生怎么看?若是换作先生,会怎么做呢?”
一口一个先生,看似全是问句,其实都在硬推着他在独木桥上往未知的前方走。
汪士昂张了张口,迟疑道,“无论如何,震慑一番后,需将其驱逐回离北草原。”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赵贯祺有些失望,“先生过于谨慎小心了。”
他眼底又露出那种疯狂之色,“我邀他入宫,先生你说,他有没有那个胆子赴一场鸿门宴?”
汪士昂大惊,“皇上让他入宫?!”
这难道不是引狼入室?
赵贯祺自有思量,运筹帷幄地抬了抬眉,含笑道,“先生且等着看罢。”
汪士昂只觉浑身冰凉,心渐渐沉入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