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热闹,街上尚有积水,然倒映着楼亭花灯,影影绰绰,是另一个热闹人间。
女子不紧不慢行走在这两个热闹人间之中,忽而似有所感,转身抬眸对她嫣然一笑。
夜市千灯照碧云,佳人绝色。
耳边刹那就静了,随手折来的海棠花掉落,楼清清不自觉攥紧了栏杆,骨节用力到发白。
女子静静回眸望她,眉眼英气传神,又不失女儿娇俏,抬手随意将颊边碎发拨到耳后,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腕上笼了个盈润无暇的白玉镯,回身继续往前,行走间恍若带着草原上自由的风,引得不少公子哥纷纷侧目,窃窃私语不知是哪家的漂亮小女子。
楼清清心中惊讶错愕杂糅在一起,答案呼之欲出。
她压低了眉眼,眸色沉沉。
不,不是,不是那个人,京都中从未有过这般绝色的女子,这般热烈似火,清楚明白的和那画上不是同一人,却带给她难以言喻的心头悸动。
不由自主想起顾长云,少年人鲜衣怒马,也是这般明艳热烈,他们是同一种人。
楼清清双手颤抖,笃定顾长云会喜欢这样的女子,顾长云,顾长云正在往这边来的路上,她绝不能让这两人相见。
所幸那女子只是短暂停留,她此刻顾不上习惯拿捏的烟视媚行,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子的背影远去,渐渐走过烟柳画桥,一抹红色汇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楼清清踮脚远视,心烦意乱,总觉得不是滋味。
小屏照她的吩咐去酒窖取出最好的三春雪,欢快地端了果盘上来,还要仔细地挪一下桌上的花瓶,“清清姐,东西都准备好了……”她扭头看人,发觉有些不对,还以为她等顾长云等得焦急,便宽慰道,“清清姐稍安勿躁,侯爷过会儿就来了,后面夜市人多,指不定马车走得慢些。”
“那么多天都等了,也不急于一时,”楼清清语气没什么起伏,蹙眉问道,“花街哪家来新人了么?”
小屏茫然,不知她为何问起此事,想了一下,“或许是有,凭一个新鲜招揽客人,但顶好看的我没什么印象。”
楼清清没有追问,料想那般气度的不会是风尘中人,一时左思右想,千万头绪,眉头皱得更紧。
楼下传来一阵喧嚣,小屏探身,惊喜道,“清清姐,侯爷来了!”
楼清清蓦然回神,一手撑着栏杆,微微往外斜了斜,一双眸子染上潋滟颜色。
顾长云自马车上下来,听见小屏喊的那一声,缓缓抬头去看楼清清对上视线,唇角微勾,心情很好地抬了下眉。
楼清清按耐住心中欢欣雀跃,神情古怪一瞬,眼前顾长云的身形面容竟与方才那红衣女子微微重合。
自头上浇下一盆凉水,顾长云那个什么范氏表妹不是刚出京,难不成这个也是……
楼下赵远生的招呼将她拉回现实,抬声笑道,“楼馆主!怎么一见面就看直了眼!多日不见长云可是更风流倜傥了些?!”
说完,他以胳膊肘戳了下顾长云,调侃,“你也是?方才一路上挑着窗帘看了一路美人,怎么,都不如咱们楼馆主好看?”
顾长云浅浅一笑,他只是在看云奕有没有出现在路边跟着罢了,结果没见着人影,颇感失落。
“楼馆主花容月貌,堪称京都第一绝色。”
楼清清本该是高兴顾长云这般夸赞她的,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然而这次她只觉得刺耳,不动声色往方才红衣女子消失的方向望去。
桥头空无一人,这才使她镇定下来,折了另一朵海堂拿在手中把玩,调笑道,“两位公子久不来清清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开玩笑,快些进来罢,姑娘们眼巴巴都等着呢。”
点点绯意从她指尖飘然而下,悠悠落在顾长云肩上发上,他抬掌去接,楼清清眉眼一弯,将剩下半朵掷下,正落在他掌心。
赵远生一手揽了一美人的腰,看得啧啧感叹。
顾长云侧眸看他,问,“你想要?”
他还没来得及嬉笑着婉拒,顾长云已将那半朵海棠揶揄地插在他襟前,理了理衣袖,抬腿往里面去。
动作间肩上花瓣悄然滑下,落到脚边。
赵远生哑然,抬头只看见楼清清衣袖一角,急急从姑娘腰上揩一把油,跟上顾长云。
不多时楼清清下楼来,身后除了小屏,还跟了三名风格各异的美貌女子,皆含羞带怯,婀娜多姿。
赵远生心里痒痒,但顾长云还未开口说话,他只站在一旁拿眼睛看来看去,狠狠扫过雪白的胸脯和腰臀。
三名女子被他直白的目光羞得红了脸,有一个胆子稍大些的,暗暗抬眸打量眼前两位公子,格外注意左边这位风姿更为卓越的,听见楼清清娇声唤他侯爷。
男子唇边噙着春风化雨的笑意。
这就是传闻里的明平侯了,她一时看呆,来不及惊讶,触不及防跟顾长云对视一眼,胸中跟揣了兔子似的心跳飞快,脸颊绯红,背上登时酥酥麻麻一片。
明平侯长得可真俊啊……
楼清清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将出神的小姑娘往身边拉了拉,笑道,“这是咱们馆里新来的软桃,另两个是兰菀和莺影,一等一的美人,”她看着顾长云并没有表露出明显惊艳喜爱的样子,心里一紧一松,靠到他胳膊上,轻声道,“都是干干净净的,让她们留下来伺候侯爷吃酒,怎么样?”
顾长云垂眸看她,有些生疏的抬指在她侧颊刮了一下,语气熟稔,“清清做主便是。”
楼清清不觉眼睛一亮,暗暗往他怀里蹭。
赵远生啧啧两声,“楼馆主未免太过偏心,怎么不问问我心悦哪个?”
楼清清心情正好,含笑反问,“公子眼光好,喜欢哪个留着便是,还用得找清清给您搭桥牵线?”
赵远生倒当真不客气,拉过那个名为莺影的美人入怀,大掌隐晦的在她腰臀揉了一揉,眼睛直勾勾盯着另一个,赤裸无比。
楼清清打个眼色,被盯着的软桃乖顺地主动依偎过去,被满面春风的赵远生搂进怀中。
他恋恋不舍地腾出手,将腰间钱袋扔到小屏怀里,迫不及待在莺影脸上香了一口。
小屏会意,对莺影点了下头,道,“姑娘今晚有喜。”
莺影面色酡红,羞涩地同她略一颔首。
楼清清飞快估算了下那钱袋的重量,喜笑颜开,没忘了招呼顾长云,“兰菀温柔可人,让她陪着给侯爷斟酒也好,咱们上楼去?”
赵远生温香软玉在怀,过了把手瘾,倒也没那么急色了,想起之前说的要给顾长云牵线搭桥的话,满口赞同,催他赶紧上楼享受一番。
顾长云瞥了眼温顺低头的兰菀,玉似的一段后颈,被楼清清挽着带去楼上包厢。
无人注意到门外飞快晃过一抹红色。
京都另一边,属于茶楼酒肆的一条长街却是人心惶惶。
有人亲眼目睹肃杀的南衙禁军列队将福满茶楼包围,另有一队禁军自正门进入,打头的男子身高腿长,面色沉稳,气势最为凌厉,一双眸子抬起时恍若水面上起了夜风,又好似风雨欲来。
茶楼老板抖抖索索地自柜台后出来,满脸堆笑,“几位大人这是有何贵干……”
他话还未说完,领头男子身侧走出一人,抬手扬起禁军令牌,高声喝道,“南衙禁军公办,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话音刚落,本就见势不妙散去大半的客人顿时鱼贯而出,不敢多看一眼热闹。
纷乱过后,茶楼老板面色已是惨白,张着口笑容凝固在脸上,笑比哭还难看。
伙计们躲在后面没胆子出来,凌肖粗略一扫楼中情景,冷着脸对后面打了个手势。
汪习收回令牌,面无表情带着广超一行人四散开来在茶楼中搜寻。
庄律跟在凌肖身后,随他一起去到后院。
茶楼老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两股战战,不住地吞咽口水,只觉心惊肉跳,这茶楼可是他半辈子的积蓄,他思来想去直觉不妙,大着胆子靠近一个看着最为年轻没那么凶神恶煞的禁军,压低声音犹豫问道,“大人,敢问草民这茶楼,是犯了什么事……”
广超下意识皱了下眉,他一身齐全的禁军服饰,皱眉时亦显得他气场凛然,茶楼老板心头一跳,忽略了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怜悯和同情。
“广超!”后面汪习唤他,神色不善的盯着欲哭无泪的茶楼老板,寒声道,“扰乱禁军公办者,罪加一等!掌柜的,您还是请靠边站罢!”
茶楼老板一缩脖子,讪讪走到一边去了。
汪习大步过来将广超拎到自己身边,小声嘱咐,“别乱说话。”
“我知道,”广超见他一脸操心的样子想笑,又猛然想起陶明的人在场,正了正脸色,“听头儿怎么说。”
汪习飞快点点头,“头儿自有安排。”
后院,庄律同凌肖默不作声对视一眼,动作自然穿过摆放食材的架子,走到米缸面缸一侧,手上轻微一动,继而行云流水地接着巡查其他物什。
几个伙计并厨子杂役浑身发抖地蹲在台阶下,身侧走过两人。
凌肖回身,对过来的汪习广超二人抬了抬下巴,汪习看向庄律站着的位置,径直朝米缸走去。
他的动作极大,险些碰倒搁有三层香辛料的架子,立马将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引去,看他面不改色继续左右翻翻看看,掀开水缸的盖子舀了一瓢水凑到眼前细看,接着掀开面缸的盖子。
庄律绕过来,重新站到凌肖身边。
面缸里也没有东西,汪习没有慌乱,瞥一眼旁边认真观察挂在墙上厨具的广超,一手掀开米缸的盖子,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插进去搅了几下,神色微变。
待他的手攥着一团黑色拿起来,广超还未看清就配合的大声嚷嚷,“米缸里有东西!”
登时,不远处几个禁军马上放下手中东西聚集过来,蹲着的几个人小心翼翼抬头从人群之间的缝隙往里看。
东西?什么东西?米虫?厨子一脸茫然震惊,他今早上还熬大米汤呢,没见米缸里面有什么东西啊。
茶楼老板听见广超的那一嗓子,心虚不已,腿一下子就软了,扶着桌子半天说不出一个字,额上豆大的冷汗往下流。
什么东西?!他偷摸藏着的大烟壳子被发现了?
他一颗心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那一兜大烟壳子是他托同乡偷偷从外地带进来的,嘱咐厨子熬汤炖菜的时候别让人看见往锅里丢两个,好让味道更香,但这玩意容易让人上瘾,法令明令禁止百姓私种此物,茶楼酒肆更不得私自买用。
完了,完了,茶楼老板身上阵阵发寒,眼前一抹黑,听见后面有人喊物证在手云云,忽而又安静下来,他艰难打起精神,费力往后面挪。
凌肖打了个手势让汪习先等一下,汪习顿时噤声,手上仍举着刚从米缸里翻出来的黑色瓷瓶。
凌肖目光顿在一物上面,过去停在一根柱子前,抬手将挂在上面的几个白布袋子一一取下查看。
花椒,姜,茱萸,扶留藤,桂,芥辣……最后一物是长圆状的草果。
此乃断肠草草果,俗名大烟壳子,乃是大庆禁物。
凌肖神色渐冷,眉间压着不悦,庄律察觉不对,过来察看,目光一凛,嗤笑一声这福满茶楼死有余辜。
凌肖彻底沉了脸,将白布袋子抽绳全部打开,回身展示给众人看,寒声喝道,“断肠草乃吾大庆三令五申的禁物!尔等放肆!”
茶楼老板好不容易挪到后院门口,迎面接了凌肖杀意骤现的一眼,吓得魂都飞了。
汪习没有再废话,将装有断肠草的白布袋子和黑色瓷瓶收在一起,交给广超保管,上前将双目失神的茶楼老板拿下。
片刻后,见里面有人出来,围观的闲人顿时压低了看热闹的声音,打量被捉拿的茶楼众人。
广超大剌剌地提着白布袋子,故意让他们都看到似的,跟在凌肖身后离去。
三合楼的伙计捧着一把瓜子,兴致勃勃地凑在人群中,马不停蹄回去报信。
柳正一边听,一边感慨养的探子还没有成天看热闹的伙计效率高。
晏剡被他这么轻飘飘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无其事问,“啥?福满茶楼私用禁物被查封了?我就说那家老板印堂发黑,头顶尖额头窄,一看就不是啥好人。”
柳正无奈,随即细想,沉吟问道,“领头的禁军是凌江?”
伙计磕着瓜子,摇头,“不是,是先前那个,还到过咱楼里找小姐,叫凌肖来着吧。”
柳正晏剡对视片刻,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窥得一丝古怪。
只有小伙计一人嗑瓜子嗑得起劲,犹在回味凌肖离去时难看的脸色。
啧,活跟掂刀要去砍人一样,可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