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肖在门外僵站片刻,怒火和杀机渐渐歇下,变本加厉的绝望淹没头顶,跌跌撞撞向内间走去。
他目力极好,黑暗中看清床帐塌了一半,尽职尽业的机关暗器射出仅剩的几枚暗箭,凌肖没了力气闪躲,硬生生抬手接了,甩到一边。
挣扎又挣扎,他颤抖伸手,缓缓撩开蒙了一层灰土的床帐,随着他的动作,枕上有一角木牌露了出来。
目光一怔,顿时燃起来几分生机,凌肖一时想不到其他,飞快将木牌捧起来紧紧捂在心口之上,隔着衣衫狠狠硌入皮肉,如同溺水的人一瞬时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恍若重生,过了许久四肢五骸才渐渐回暖。
是谁来过?是谁来过!
凌肖眸中仿佛卧着一块寒冰,猛地回头,定定看向窗台鹤草。
浅紫色的花苞要开不开,轻轻摇晃,长叶上缓缓滑下一滴雨珠。
他谨终如始,除了云奕,怕是只有庄律跟着来过,还是另有其人……
凌肖小心拂去木牌表面灰尘,珍之重之地放进了衣内暗兜,神色渐沉,他需得尽快另找一处宅子了。
雨打瓦片声还在响,时大时小,凌肖再无留下的意思,淋雨出门,带走了窗台上那盆鹤草,离开的时候并未回头。
斗笠挡不住所有的雨,仍有几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眉眼沾了湿意,愈发显得深邃阴沉,紧紧抿着唇。
不过是一处容身之地罢了。
雨雾为夜色笼了一层纱,野郊,无名小山上绿意浓稠,湿漉漉地挂在黑褐色的枝干上,青石板并不平坦,上有指尖大小的小坑,是风吹雨打的结果,此时积着雨水,经过路的灯火这么一照,像忽明忽暗的眼睛,望着雨雾,亦望着来人。
深夜有客来访。
来人微微抬头,看了眼沧浪书院的牌匾,叩响木门。
满安提着灯站在门内揉眼,抬声问门外何人。
门外人一袭黑衣,整个人笼在蓑笠下的阴影中,不动声色抬手,将一枚金制令牌贴上门缝。
满安被冷风吹得清醒,瞪大眼凑上去看,登时后退两步,手中灯笼跌在地上,火烛底座一歪,竹纸的灯笼罩子随之燃成一团火,倒映在他惊愕慌乱的眸中。
汪老眠浅,早被叩门声扰醒,披衣而坐,不多时听见满安脚步匆匆往这边来,失了分寸地拍门唤他。
“先生!先生!有人来了!”
汪老犹自出神。
不会是景和的人,满安反应不会那么大,还有谁会大半夜冒雨找他这一把老骨头。
满安似乎才想起自己冒失了,猛地噤声,但他自己不知如何应对门外那人,无奈继续敲门,声音带着恳切和央求,“先生?先生?您醒了没?”
汪老后知后觉唉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哑,“请客人去堂上,我就来。”
满安巴巴应了,刚想跑去烧水煮茶,一个急刹车,想起人还在门外等着,便顶着蓑衣跑回去开门。
来人礼貌地等在门外,漫山的冷风裹着雨点打在他的后背和侧面,依旧一动不动。
满安开门,还以为门外站的是一座石雕,愣愣开口请他进去。
身材高大的男子深深看了地上灯笼残骸一眼,斗笠低了一低,是在颔首应答。
汪老出门,看见假山石旁边的芭蕉被雨打得抬不起头,顿了一下,默默紧一紧披着的衣衫,撑伞往正堂去。
男子并没有随意就坐,正对着门站在廊下,满安沏好茶,颇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门边,等到汪老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男子似有所感,转身,摘下斗笠蓑衣,对汪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汪太傅夜安。”
汪老脚步一顿,轻轻一摆手,“上半辈子的事了,不必如此称呼老身。”
男子便改口称他为先生,同时,将方才拿出来过的黄金令牌双手托着,低头递到他面前。
汪老随意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径直从他身侧走过进门。
男子神色未变,回身托着令牌跟着他身后。
满安扶着汪老在椅子上坐下,为他倒了杯热茶。
汪老捧着暖手,目光淡淡落在不卑不亢躬身站在面前的男子,努力回想一番,迟疑问道,“你看着面熟,是不是姓方?”
男子抬头看他,似乎是轻笑了一下,“晚辈母亲为方家三小姐,单名一个敏字。”
汪老出了一回神,才道,“我记起来了,方敏……你母亲是个很有灵气的姑娘。”
可惜识人不清误了终身,又是敢爱敢恨的性子,将孩子生下来后失血过多,没能挺得过来。
这种惋惜的神情他已见得太多,方善学漫无边际地想,唇边始终挂着一抹浅笑,将手中金牌往前又递了一递。
汪老总算舍得看向他手里,静默片刻,半是无力半是黯然缓缓摇了下头,声音发涩,“我帮不了他什么。”
方善学似乎是没听到,往前走了一步,半跪下,恭敬道,“皇上请您归京。”
满安绞着手指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神情很不忍心。
“皇上……”汪老低声喃喃,苦笑道,“他如今是皇上……是了,皇天厚土皆生养他一人,身于万人之上……为什么偏偏选了我?”
方善学沉默不言,唇边笑容隐隐含着讽刺。
“满安,给这位大人倒茶,”汪老闭了闭眼,神色重归寂寥,随意接了黄金令牌拿在手里,指尖轻颤,垂眼道,“方大人,不知老身需何时启程。”
方善学起身,行了一礼,“越快越好。”
凌肖回到南衙禁军府衙时,汪习正提着一小坛酒踮脚往檐下走,肩头潮了一片。
将将平旦,时辰还早,凌肖弄出些声响,引得他回头看,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汪习惊讶又乖顺地闭紧了嘴,看他轻轻开门,怀里裹着一盆花。
凌肖将花盆好生安置在窗前桌案上,点了盏灯,问他,“怎么过来那么早?今日事多,该多歇一会。”
“睡不着了,怕待会雨大,路不好走,”汪习抬了抬手中酒坛,“凉气重,喝点暖暖身子。”
凌肖轻轻摇头,“喝酒误事。”
汪习欲言又止,但凌肖比他们的事多得多,这个节骨眼上,的确不能再出纰漏,便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那我放柜子里了,完事了再喝。”
凌肖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去了内间,背对着外面汪习,脱去泛着湿气的外衫换上禁军的玄色内袍。
汪习不知他去了哪,但不敢多问,他看得出凌肖心情不佳,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活跃气氛,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这种天气应该去喝羊汤。”
凌肖穿了外衫,挂上腰牌,将佩刀从刀架上拿下搁在外面桌上,认真道,“待会你们没什么事,让庄律看着些,带广超出去喝便是。”
“那可不行,”汪习急忙拒了,嘟囔一句,“还得给你撑场子呢,庄律一个人形单影只的……”
他鲜少说成语,为此暗暗红了脸。
凌肖低迷的情绪总算提起来些,笑了一下,“弟兄们都在。”
汪习讪讪摸了摸鼻尖。
两人静坐无话,听外面雨声骤然急了起来,有人踩着了水洼,愤愤地骂了一句什么。
汪习回神,“广超过来了。”
他话音刚落,广超急匆匆跳上台阶拍门,因房门本就是微微掩着,他一个不妨,整个人扑了进来,险些脸贴地。
汪习心有余悸地拽着他的腰带将人提起来,小声教训,“多大人了,毛手毛脚的,你要是摔坏了脸以后找媳妇可算难了!”
广超被勒得吐舌,艰难站起来,嘀嘀咕咕,“以前都是你陪我一起挨教训,什么时候换成你教训我了……”
汪习一手揽上他的脖子,使劲揉乱他的头发,咬牙微笑,“怎么跟二哥说话呢!”
凌肖眸光浮动,静静看向窗外。
庄律踏雨而来,面色不善,见三人都在,收敛了些戾气,冷冷道,“凌都督请头儿过去,议事。”
广超诧异,“议事?郭法的不是水落石出了吗?”
庄律盯着凌肖,“是议其他事。”
汪习广超两人顺着他的目光侧开身子,望向慢慢将茶杯放到桌上的凌肖。
茶杯底轻轻一磕,凌肖起身,淡漠道,“走罢,去前面。”
照凌志晨的性子,还是想将此事压下去,但萧丞的人会在,所以他才想着找人商量,寻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陶明难道不在?
凌肖蹙眉,出乎意料的,在前厅见到了一身常服的萧何光。
萧何光缓缓转身,抬眸看向神色不明的几人,最终目光定在最前面的凌肖身上。
凌志晨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见他对凌肖微微颔首示意,心中一惊,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对凌肖投去凌厉一瞥。
凌江和孟极不在,庄律默不作声环视屋内,站到一旁。
凌志晨居然将凌鸣带过来了。
凌鸣来的不巧,赶上了萧何光在这里,萧何光不怒自威,带来的人肃然而立,他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畏畏缩缩站在陶明身后,目光飘忽不定。
相比之下,凌肖不能再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了。
凌志晨面色不虞的另外原因便是这个,凌夫人自凌江被送出京后,一心想着让他多多带凌鸣出面长见识,凌志晨心想毕竟是自家儿子,跟着自己学学东西也好,现在来看,简直是丢人现眼。
凌肖在萧何光面前狠狠压了凌鸣不止一头。
萧何光淡淡看向凌志晨,“凌都督,人已到齐,能将刘磊一事说明白了吗?”
“是,”凌志晨回神,侧脸看向身后。
陶明往后一瞥,凌鸣身形一僵,不自觉往他身后挪。
若是无人在场,陶明简直要无奈扶额,叹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凌志晨的目光寒气更重,一时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陶明那边。
凌鸣脸色尴尬,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凌肖自然也看见了他,还是陶明若无其事上前一步,正色道,“礼部主客司郎中刘磊,死因非为溺水,而为中毒。”
他抬声往外喊了一声仵作。
仵作心惊肉跳地垂首捧着一托盘进来,凌肖没有闪避,直身立于正中间,凌志晨面露不满,正要开口斥他一句,仵作已小心翼翼绕开他到了萧何光面前。
托盘上烂肉散发阵阵腐臭,萧何光敛眉,往前两步执起银签子挑起来漆黑一团。
陶明继续道,“此乃一种毒虫,盘踞于刘大人心口,日日夜夜吸食大人的精力和心血,这才造成当日惨剧。”
蛊虫腐烂得太快,现已看不清原来的样子,萎缩成小小一团,轻易便能从烂肉上剥离下来。
萧何光不满于这点,冷冷望向凌肖,似是在责怪他办事不力。
凌肖同他对视一眼,轻描淡写唤了声庄律。
庄律应声上前,自袖中掏出一张草纸递上,“凌副都督开口要的急,准备匆忙,笔迹粗糙,还请萧丞过目。”
萧何光眉头舒展了些,接过细看。
凌志晨同陶明飞快交换了个眼神,陶明目露茫然,并不知凌肖何时准备了这个。
简直是翅膀硬了!凌志晨盯着凌肖的侧脸,心中窝火,连带着看凌鸣更加不顺眼。
凌鸣缩了缩脖子,只觉欲哭无泪。
苍天可鉴,又不是他自己愿意来的,还要挨冷眼,可是真冤!
萧何光端详草纸片刻,问凌肖,“毒虫能没有名字?”
凌肖沉吟道,“确实罕见,书中未有所记载,至今不明此为何物,只知身附剧毒。”
既然存在必有来由,萧何光瞥了那块烂肉一眼,将草纸折了几折揣入袖中,“时日仓促,难为你了。”
凌肖淡淡颔首,“分内之事。”
凌志晨更记挂另一些事,走到萧何光身侧低语,“此事已传入上面耳中,还望萧丞指点一二,该如何上报言明……”
萧何光冷哼一声,“朝廷官员一连死了三个,你说该如何上报?!”
凌志晨脑中百转千回,语气耐人寻味,“和仕刚暴毙于福满茶楼之前。”
萧何光略一思索,便知他心中计较,身为南衙禁军都督,为避免惹火烧身,竟想将这接连暴毙的罪过推到一个茶楼身上,顿觉讽刺无比。
然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斜睨他一眼,“你看着办罢。”
凌志晨只当他应允,松一口气,眉间郁色散去了些。
凌肖垂眸平静站着,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