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奕下楼,柳才平还是捧着他的小茶壶在柜台后躺椅上坐着打盹,柳正在旁边捧了本书看。
见她下来,柳正瞥一眼她的穿着,惊讶问道,“你这是……”他看一眼柳才平,从柜台后绕出来,压低声音,“跑哪浪去了?”
“老胳膊老腿浪不起来,”云奕笑眯眯,“出去办事随便穿的,有热水吗?我洗一洗把衣裳换回来。”
柳正又上上下下看她一遍,“有热水,但估摸不多,去后面让人再烧些。”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你去百戏勾栏里耍了?”
云奕无奈,“说了是办事,”将他往柜台后面推,“好了好了,我去后面了,你继续看你的书。”
柳正反手握住她的小臂,表情严肃了些,“别随便出入那里,悠着点。”
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云奕认真点了点头,“你知道我的,我从不干没有把握的事。”
柳正似乎是无奈的笑了一下,任她去了。
烧热水的当儿云奕在后厨翻出一碟梅子糕,压一压胃里翻滚的不适,百戏勾栏里哪哪都是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闻的时间长了让人浑身不得劲。
她沐浴完,穿戴好原来的衣物趴在晏子初门上听了一耳朵,里面没人,想来是已经出去了,便下楼跟柳正打了个招呼走了。
许是天渐渐热了起来,街上的行人走路都不似先前悠闲了,两边摆出来的铺子撑起阳伞,买消暑饮的叫卖声也多了起来。
云奕溜溜达达一圈,买了筒酸梅汤吸溜着找人,迎面遇见南衙禁军巡街,不由得嘀咕一句怎么哪哪都是他们,面不改色步子不停继续走自己的路。
带队的人不是凌江,是另一个生面孔,这次没一个人是脸熟的,擦肩而过后云奕特意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借看摊铺上扇子的动作偏头侧脸,目光在一众人的背影上飞快掠过,觉得没什么意思,拣了把看上去最顺眼的扇子买了。
走了没一会儿,她摇扇子的动作忽然顿住,停住脚往自己左侧的巷子里看去。
庄律身着松蓝色常服,站在巷口静静望着她,广超亦穿着常服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偷偷摸摸拿眼瞥她,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云奕一眼看过去,认为松花色明显比墨黑鸦青要适合他。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两人,不想在日头底下站太久,便收回目光摇着扇子欲走。
庄律却叫住了她,模样很是云淡风轻,“云姑娘,借一步说话。”
云奕回头,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他边上广超的神情比他真实的多,期待中隐隐夹着几分焦急。
云奕第一反应就是凌肖出了事,顿了一下,步子重新迈出。
庄律见她的反应也没有特别惊奇,缓缓舒出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握拳松了又紧,抬脚跟上云奕。
他们两人大大方方跟了云奕两条街,片刻后,云奕动作有些粗鲁的将酸梅汤的竹筒扔进街道司的竹筐里,扭头面无表情朝他们走去。
“有事吗?”
庄律飞快点头,还是那句话,“云姑娘,借一步说话。”
云奕嘴角抽了抽,借一步说话借一步说话,她倒要看看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能让这俩人紧跟自己两条街。
片刻后,她对着眼前的一壶莲子茶陷入了沉默。
确实是天大的事,凌肖自打两天前休沐去了凌府就再也没露过面,他们去问时看门的家丁只说大少爷身体抱恙暂时不接见客人,庄律自然是不信的,在外面守了整整一日都没见大夫进出,更是生疑,正要去找汪习问一问的时候广超气喘吁吁的跑来了,说是汪习不见了。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哪里会不见,庄律心中不安,去禁军府邸汪习房中转了一圈,在桌上一茶杯杯底发现了残留的一丁点迷药,禁军府邸守卫森严寻常人无路进无路出,庄律在他房中坐了半个时辰,无力的闭了闭眼,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良久,云奕开口,“你是说,凌肖被凌志晨软禁,汪习也被他们抓了?”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庄律点头,一旁盯梢的广超抽空看他一眼,咽了咽口水,艰难开口道,“头儿休沐后没有回来,弟兄们都要被凌志晨新提拔来的人要走了。”
禁军府邸有人盯着他们,家中长辈也听闻风声暗暗派人盯着他们的动作,实在是脱身不得,更别说是潜入凌府找凌肖了,一时半会在这京都中寻不到可信之人……
云奕似笑非笑,目光投向庄律,“当初说让我离你们远点,现在这什么意思?”
广超一惊,不可置信看向庄律,显然是不知情。
庄律静默片刻,在云奕不耐烦起身离开之前抬眸,冷静道,“我从不后悔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他自怀中拿出一物放在桌上,朝云奕慢慢推去,“云姑娘,做个交易?”
这话听着新鲜,云奕抬了抬眉,示意他往下说。
“明平侯新任大理寺卿一职,受命彻查惠举受害一事,杀人工具是骨针,”庄律压着声音说得飞快,指尖轻轻点了下桌面,“办案讲究有理有据,这是证据的一部分。”
空气仿若凝固,云奕面上神情淡淡,沉默得让广超忍不住数次瞥她,拼命朝庄律使眼色问怎么办。
终于,连庄律都开始呼吸加速的时候,云奕轻轻笑了一下,茶杯底磕了一下桌面,“成交。”
庄律猛地松了一口气。
明平侯回了大理寺便卸了耿贞度的职,提拔大理寺丞沈麟上位为大理寺少卿,众人一片哗然,只敢私下谈论,道明平侯得圣宠,大理寺官员调动皆随心所欲,耿贞度给他们敲响警钟,一个个夹起尾巴谨慎做事。
表面功夫谁都需做的滴水不漏,众人陪笑,不知有谁提议去三合楼庆祝一番,顾长云噙着笑,不动声色望一眼被众人簇拥着的沈麟,颔首算是同意。
明平侯好大手笔,将三合楼整个二楼的雅间都包下来作宴,柳正亲自捧着菜单上楼招呼点菜。
天南海北的奇珍异馐齐聚一桌,主菜是螃蟹和火炙鹅并鲜虾蹄子脍,酒是上好的秋露白,照顾沈麟不擅饮酒,特意多点了一壶淡酒,锦衣玉食不过如此。
沈麟坐在顾长云身侧,眉眼低垂安安静静的夹菜吃,众人轮番来敬酒也是淡淡笑着浅尝一口杯中的竹叶青,整个人就写着宠辱不惊四个大字。
若是故意找茬的话可以说是不领情面了,众人心中百般揣摩,暗暗观察顾长云的神色。
顾长云也不恼,一直言笑有加,兴致上来了同他碰一杯,亲自用公筷夹个螃蟹给他。
众人心下便重新有了定夺,沈麟是明平侯眼前的红人,好像是很有学问,明平侯此举无非是借他之才能来解决棘手之事,往后什么事需掂量掂量他的分量。
顾长云带头亲自掰螃蟹吃,目光若有似无的扫过每个人的脸上,蟹黄蟹肉浸了新制的玫瑰醋,伴着醋碟中放的细细姜丝,肉白鲜嫩,黄膏腴美,边剥边吃别有情趣。
这本不是螃蟹的好季节,在寻常菜馆酒楼只能吃个蟹黄尝鲜,但三合楼今日新到了一批从南边苏州养着的金爪蟹,肉质也鲜美的紧。
于是众人一面是出于真心一面是为捧明平侯的场,掰着螃蟹一遍又一遍啧啧称奇,道今日跟着侯爷有口福。
顾长云听着很是受用,用了三个螃蟹,放下蟹八件让人去要水净手。
不多时有伙计送了水盆布巾和去腥的茶叶来。
顾长云侧着身子捻了一撮茶叶在掌心揉搓,不经意一抬眼瞥见门外闪过一个人影,一瞬间眉眼都鲜活起来,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沈麟离他最近,察觉到他的动静,下意识往门外望了一眼,什么都没看着。
顾长云净过手,用茶水漱了口,略坐了一坐寻了个借口独自出了包厢。
外面等着伺候的人连忙迎上来,问有什么事要吩咐的。
顾长云随口问了句西间在何处,那人想了一下,说了个方位,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伺候。
顾长云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慢悠悠朝着他所说的方向去了。
避开闲人,顾长云凭印象找了个方向顺着栏杆走,刚在一石榴花盆旁站了一站,几片绯红的花瓣从楼上飘下来落在他脚边。
顾长云抬头,对上云奕一双含笑的眸子。
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尖染了一丁点泥土,方才的石榴花瓣是她从手边花盆中捡了扔下去的。
两人谁都没有多言,顾长云一笑,刚上楼,云奕唇边笑容更深,领他回了自己房间。
进门前,顾长云注意到这间屋子外面没挂门牌,问,“这是你房间?”
云奕嗯了一声,碰了碰桌上茶壶壶壁是温热的,给他倒了杯茶,“侯爷怎么出来了?新一批的金爪蟹,旁人不知道,专门让人给侯爷送去尝鲜的。”
这话不假,这批蟹原本就没上菜单子,是柳才平专门给自己人留着的,云奕一回来知道顾长云来了,让柳正把螃蟹给送了过去。
顾长云一听就会了意,笑着拿过她的手替她把指尖擦干净,“白可惜了,我就吃了三个。”
云奕笑笑,“不可惜,就当尝个鲜。”
顾长云顺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忽然察觉到什么,自后面压着她的肩膀让她老实坐在椅子上,俯下身凑到她颈边深深嗅了一下,皱眉,“你在外面沐浴过了?”
有那么一瞬间云奕莫名觉得心虚,“啊?”
顾长云危险的眯起眼,握着她肩膀的手暗暗加了些力道,“自个儿老实交代,今儿去哪儿浪了,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还有,”话语间,他身子压得更低,下巴亲密的抵着她的肩窝,一手缓缓下移,两指从她怀中扯出一物,语气更冷几分,“这什么玩意?哪来的?”
云奕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后肩结结实实抵上顾长云的胸膛。
顾长云压着她,仔细打量从她怀里拎出来的东西。
是一把巴掌大小的精致弓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