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街上的花灯挑起,店家一一点上灯笼挂在外头照亮招牌,带了凉意的风徐徐抚在云奕脸上,云奕长睫微颤,五感渐渐回归,耳边除了四周楼下浅浅的人声,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身子先一步作出反应顿时猛地坐起,吓了因注意她呼息有变而转头来看的伦珠一跳。
“怎么了?做噩梦了?”伦珠放下手里的东西挑亮灯,稍微走近了些,见她只是神情有些恍惚,额边并无惊吓出的冷汗,将将放下心来。
竟睡得这般沉,云奕发现自己是在伦珠的美人榻上,心中暗暗惊讶自己警觉性差了那么多,苍白的脸色隐在暗处,“没事,”顿了顿,瞥了眼外面天色,笑道,“只是没想到睡了那么久。”
伦珠察觉到一丝异样,侧了侧脸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香炉里点的合欢皮,能安神,没什么味道,许是因为这个才睡的沉。”
云奕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垂眼盯着自己的指尖。
不是因为合欢皮,云奕的指甲刺进掌心,发冷发麻的皮肉才有了点血色,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泛起丁点痛意,伦珠两间屋子大小的房间仅仅是搁了三个冰盆,她待久了便手脚发凉,一个习武之人,什么时候竟是气虚到如此了……
人迟钝了太多,云奕心中一阵恍然,清楚意识到自己这副身子确实比自己想的还要糟。
伦珠的目光顺着她消瘦的肩滑到她青筋隐现的腕子上,眉头一皱,又极快舒展开,问,“在这用饭?”
云奕体温回升,下了榻漫不经心伸个懒腰,暗暗活动经脉,“太打扰了,得走了。”
伦珠没有强留,点点头,“那便改日罢,我看你很喜欢那奶酪团子,让人给你送点去三合楼?”
拒绝的话在嘴边拐了弯,云奕眨眨眼,“太不好意思了,晏家主想这一口已经许久许久了。”
伦珠一愣,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我让人多送去些。”
“道谢的话留着让他自己说,”云奕走到窗边拨开帘子往远处看了几眼,回头对伦珠笑笑,“那我先走了?”
伦珠换了身白色的轻衫,领口袖口都绣有银色的精致暗纹,腰间一串银饰,锁骨上面一截雪白的颈子,耳上东珠做的耳坠子轻轻打着晃,却不女气,也不柔弱,只让人觉得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美,站在一片盈盈灯火光中,像是从天上出走的月光一般,实在看不出来这人也曾是个杀伐果断的战神。
云奕这一眼微微出神,看着伦珠没说什么走到窗前送她,再次在心中啧啧感慨晏子初有眼无珠暴殄天物,挑了个贴着后面僻静巷子的窗子,利索翻身跃下。
伦珠靠在窗边目送她离去,眉眼轻轻一抬,轻飘飘投向她要去的方向。
不自觉还是皱眉,喃喃道,“晏家庄的人一个个对他们家二小姐那么放心的吗,晏子初到底会不会养孩子……”
云奕向谢府一路疾行,经过一条卖各种吃食的小街,刚出锅鲜肉馄饨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远远瞥一眼热气腾腾的大锅,看清店家舀了满满一勺的馄饨到碗里,自言一句鼻子和眼睛暂时还算灵,既无奈又想笑。
这个点侯爷约莫已经用上饭了,出门时后院正抬了笼野味进来,也不知道今晚做了什么菜,还有她点的红烧蹄筋,不知道准备了没有。
脑子里想着杂事,云奕脚下一转,轻车熟路转入另一个巷子,此时她还未发觉无声潜近谢府的除了她还有其他人。
明平侯府中,顾长云坐在饭桌前,垂着眉眼一言不发,迟迟没有动筷。
周围人都屏息静气,没有敢主动提醒饭菜要凉得快些动筷的,王管家站在廊下,往里看了一眼,再抬头瞧瞧天色,招手唤来来喜,压低声音问,“云姑娘还没回来呢?”
来喜小心翼翼往里瞧一眼,也压低嗓子,“还没。”
王管家犯难,“走之前还点了晚上的菜呢,那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
来喜宽慰道,“再等等罢,待会就回来了。”
等什么等,再等也是侯爷等,也不知道今晚侯爷犯了什么别扭,王管家倍感无力,让他去给厨房带个话时刻准备着重新做菜。
另三人陪着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影,白清实看了眼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顾长云,犹豫了下,淡淡开口道,“云姑娘许是有事,故而耽误了些。”
顾长云眉眼像是挂了一层寒霜,“自己点的菜不回来吃,有什么好耽误的?”
明明知道京都中有人想要她的命,那么晚了还在外面瞎转悠,都大半天不见人了,顾长云按捺住心中烦躁,双手握拳掩在桌下,不知是第几次往外看天色。
阿驿眼巴巴的盯着眼前油光发亮的大鸡腿,可怜兮兮的咽了咽口水,乖巧的等着开饭。
白清实耸耸肩,拿过今日的一沓礼单翻看,陆沉坐在他身侧,见状将灯烛往他那边移了移。
顾长云看见脸色又沉了沉。
上午颁下来圣旨,下午陆陆续续就许多官员假惺惺的前来道贺,顾长云耐着性子一一打着哈哈应付过去,只觉得头疼,赵远生也跟着来添乱,礼物拿了不少,废话也没少说,好奇的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磨破了嘴皮子想要一睹圣旨尊容。
对于七王爷可不能像应付那些耳目爪牙一样,他今日没在朝堂上,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发展经过,众口纷纭,能在他嘴里套套话。
做出一副十分无奈又头疼的神态,将圣旨拿给他看了,苦笑道,“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圣旨就送到跟前了,欸不是,到底谁死了?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
赵远生两眼放光,迫不及待接过圣旨细细看了一遍,叹一口气,故作高深道,“死的是一个承事郎,叫惠举,上任有两三年吧,害,今儿你没去上朝,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顾长云着急了些,“远生,这是个什么说法?什么叫什么事儿?好端端的整这么一出子,我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咱们那么多年交情,你且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罢,叫人七上八下的,我中午饭都没吃好。”
赵远生一脸无奈,摆摆手,“不是我说,这大理寺卿可不好做,”见顾长云脸上急躁又添几分,神情中的茫然不似作假,稍稍安抚道,“哎你也别急,今日我在朝堂上……”
赵远生添油加醋将此事说道了一番,说得口干舌燥,一连灌下两杯西湖龙井,偷瞥他脸上的神情。
顾长云大为震惊,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半天没反应过来。
赵远生心中鬼使神差生出来一股优越感,就算你当年能击败离北又如何,消磨了这几年的时间和精力,连个弓箭都用不好,现在遇见这门子事还不是束手无策,呵,明平侯,都只是个空壳子罢了。
内心阴暗想法不断滋生,赵远生不由得想起来先皇,当年顾长云可是很能入得了先皇的眼的,只要顾子靖带着顾长云进宫,先皇少不了要大为赞叹一番,再赏赐许多东西,叮嘱他要继续用功将来定然要超过其父,还挂着笑的脸一转对着他们这一群皇子,顿时严肃起来,训导他们向顾长云看齐。
每一次,每一次,赵远生站在人后,抬起头才能看到顾长云的一个侧影,而只要有顾长云在的地方,先皇的目光从来都不会落在其他人身上……
看齐,呵,看齐什么,赵远生神态渐显扭曲,五指紧紧扣住茶杯,让先皇好好看看顾长云如今这个窝囊样子罢,看看他昔日赞不绝口的好苗子被糟蹋成了什么样,还有他那个父亲顾子靖,什么破战神,什么战无不胜,不还是惨死边疆,都是徒有虚名罢了!
他可太想看顾长云的笑话了,看看先皇到底会不会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瞎了眼!
顾长云脸上只有苦恼,余光将他的神情细微变化收进眼底,心中冷笑不止。
赵远生没经过什么大事,心思藏的不深,糊弄一般只有些心眼的人也就罢了,在道行深些的人面前就是无处藏形,看热闹的狐狸尾巴简直要扫到顾长云脸上。
胸前涌上来一阵恶心感,顾长云抬杯用茶水压了一压。
在赵远生眼里就是因为不知所措用喝茶来掩饰自己的紧张惶恐,他上身往顾长云那边探了探,面皮上真切关心地笑笑,“害没事,要不你明日亲自去问问大哥……还有吏部那边,估摸着还得给你量尺寸做官服,大理寺卿印什么的一大堆事,明日顺道都去办了罢,要不我陪你走一趟吏部?你那么长时间都不露面了,也不熟悉这劳子流程罢……”
顾长云苦笑着点头,“这都是什么事……”实在是笑不出来,一下一下的揉着眉心。
他越是发愁赵远生心里就越是舒畅,想着你终于有了今天,坐着欣赏了一会儿顾长云的窘态才说要告退。
顾长云忙跟着起身,像是他要是一走自己更放心不下一样。
赵远生在心里暗暗又骂了几句,全力隐藏住自己的喜气洋洋,假情假意嘱咐了几句才抬步往外去。
顾长云亲自将他送到门外,目送七王爷的车马离开。
白清实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声音没有起伏,“怎么样?”
“不是他干的,”顾长云冷笑一声,“他没这个本事。”
这里不方便说话,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往湖心亭方向去。
阿驿迷上了钓鱼,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这片湖上,还记挂着别哪一天把鱼钓完了,每日在钓完鱼后专门沿湖上木廊边走边喂鱼,结果是又撑死了一批。
王管家来喜来福一行人望着湖面翻肚皮的一条条死鱼哭笑不得,怕阿驿知道伤了心,最近又补了批鱼苗,顾长云白清实沿着木廊往湖心亭走,一些小鱼通了灵性般还以为是喂食来了跟着两人水中的倒影游。
顾长云发觉停了一停,轻笑一声。
“看,鱼和人一样,都是跟着好处走的。”
白清实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看了眼下面的鱼群。
“明平侯做了大理寺卿,你说,谁能从中捞一把好处呢?”顾长云回首勾唇看向白清实,笑意未达眼底,“除去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还有谁在盯着明平侯呢?”
皇上,萧丞,白清实沉吟片刻,不确定要不要把三王爷加进来。
顾长云看明白他的心事,露了笑容,只是眼底还是冷。
“查一查三王爷近日在干什么,他太安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