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最近王凝之是有点儿快乐过度了。
不论是家里,还是宫里,对他的容忍度,都已经快到了极限。
王家,谢道韫已经快愁死了。
虽然一切都在计划中,可是丈夫这种一切都随它,一切都很自然,很活泼的态度,实在不像个能干大事儿的。
谢道韫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心里装着这么大的事情,还能每天嘻嘻哈哈的,心大也不能这么大啊!
整个建康城都已经戒严了,全天下的人,都在翘首以待,等着看皇帝的消息。
不论皇帝能不能活下来,不用问,这种动摇江山社稷的事情,都不会轻易结束,就看太后那个已经红了眼的态度,这次的事情,如果没抓出来个子丑寅卯,那是绝对不能放过的。
这也是很合理的,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皇帝,要是就这么随便牺牲了,哪个太后能受得了?
丈夫给太后的建议就是越歇斯底里越好,让所有人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她的霉头。
这个建议很好,这是稳定局势,拖时间最好的法子,可丈夫给了建议就做甩手掌柜,看这两天的样子,那是连皇宫都懒得去了。
每天都要自己强行把他拖起来,梳洗了推出门才行。
看着窗台上那一盆小花,谢道韫就翻了个白眼,这种时候还能有心思研究花花草草,要不是自己丈夫,真想打他一顿。
叹了口气,缓缓走出门,午后的阳光倒是暖暖的,在这深秋里,也算是最好的时候了。
院子里花香与树叶的清香钻入鼻中,很是怡人。
只是谢道韫并无暇多品味,今儿必须要让丈夫说个实话,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本来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和父亲联系,看看谢家能帮些什么,但这件事情毕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连王家都不能参与,谢家自然也不该插手。
“绿枝,他人呢?”
瞧了一眼正在院子里领着几个小丫鬟收拾的绿枝,谢道韫问道。
绿枝抬起头:“公子那阵儿起来之后,就去书房了。”
谢道韫点点头,便往外走去,而绿枝也交代了几句,跟了上来,低声说道:“小姐,公子自那日去客房看过赵姑娘他们以后,就没再去过了,咱们是不是?”
谢道韫摇摇头,“他们还在养伤,不宜打扰,只要每天把需要的给他们送去就好,还有外边那几位神仙山的好汉,也要让人照顾好……”
谢道韫的脚步渐渐变慢了许多。
绿枝也随着她停下,疑惑地问道:“小姐?”却看见谢道韫站在那儿不动,只是嘴角露出个微笑来。
“小姐?”绿枝一脸茫然,又问了一声。
“好你个王凝之,原来是在这儿搞事情呢,差点儿就连我都瞒过去了,”谢道韫自言自语,又突然笑了起来,还带着一丝恼火,“我倒是要问问,你这样打算,可还管别人死活?”
摆摆手,谢道韫便独自往前,只留下一个绿枝,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小姐的意思她当然明白,就是不要自己跟着了,可是听她刚才那话,似乎是公子要派人去送死了?
哼,公子的事情,再没有比徐有福那个狗腿子更清楚的了,亏自己早上问他,他还一副啥也不知道的样子,感情是早有计划了?
徐有福,欠收拾!
书房里空无一人。
作为目前王家宅子的老大,王凝之当然是不能屈居在屋里的,那样狭小的环境,怎么能衬托出自己伟大的胸怀?
坐在屋顶上,一览众山小啊!
除了远处那巍峨的皇城,别的都尽在眼中,一边欣赏着阳光落在那秦淮河,一边哼着小曲儿,心情正好。
然后——
“哎哟!”王凝之不自觉地就顺着那个揪耳朵的人转过头去,见到谢道韫,急忙露出个笑容来,“夫人,快请坐,这儿风光正好啊!”
谢道韫提着裙摆,坐在他身边,皱了皱眉:“你倒是会享受啊。”
王凝之‘嘿嘿’一声笑,“人来这世上,不就是为了舒舒服服地过安生日子嘛。”
“是么?”谢道韫侧过脸,瞧着丈夫的侧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胡渣,叹了口气,“你真要让他们去送命?”
王凝之愣了一下,回过头,对视一眼,笑了笑,“你猜到啦?”
“你不就是在等赵天香伤好吗?”谢道韫撇撇嘴,“这两日虽然还有人在打探陛下情况,但都是些死士,一被发现,即刻自杀,这样怎么能查出来?你是想要赵天香再扮一次刺客吧?”
“夫君,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了,就算是道尊手下留情,可宫里的侍卫们不会,他们上次已经把所有能出宫的路子都给封死了,太初宫如今也是典易在亲自带人巡查,赵姑娘身手再好,只怕也难逃一死啊。”
王凝之瞧过去,阳光就落在谢道韫的脸上,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有不忍,有紧张,还有些不知所措。
笑了笑,轻轻抚平她的眉,王凝之说道:“旁的法子恐怕是不行,想要那人按捺不住跳出来,必须要下猛药,让他知道,皇帝朝不保夕,自己再不出来,这天下局势就真的与他无关了。”
“这就是我要赵天香入京的原因,行刺皇帝,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上次是有心算无心,这次就是真的要拼命了,别人不行。”
“至于她能不能活着出来,”王凝之的声音沉了些,抬起眼看向天空,眼里倒映出的,是瑰丽的云彩。
沉默了许久,不知不觉中,天边的火烧云已经在夕阳的渲染下,有了一种要即将燃烧起来的热烈。
谢道韫的目光时而落在天边,时而落在丈夫身上,离得越近,人越亲密,她甚至可以感受到王凝之心里的那份烦躁和纠结。
“令姜,你说,道理这种东西,是不是跟别人说总会很轻松,自己要践行,却很难呢?”
“我想了很多办法,也做了很多计较,”王凝之渐渐闭上眼,像是在和她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平缓,却蕴含着一股力量。
“这是最好的办法,不会有更有效,更简单的法子了,陛下不能再拖着了,否则天下本无异心者,会滋生异心,蠢蠢欲动者,会按捺不住,必须尽快抓出这人来。”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啊。”王凝之的声音愈发沉重了些。
从始至终,谢道韫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两人认识,是很多年的事情了,但有了纠葛,也不过这一两年里,只是,从来了这京城,丈夫似乎就和之前不同,看上去还是很快乐,然而每晚,谢道韫都能看到他梦中紧锁的眉。
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王凝之侧了侧脑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又开口:“我曾经听很多人讲过,为了伟大的事业,总是要有牺牲的,以前我也爱说这种话,可事到临头,我却突然不这么觉得了。”
“你是怎么想的呢?”谢道韫轻声问。
“我想,这天下是很大,可为了它,就真的要牺牲吗?”王凝之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恼恨,“事到临头需放胆,我却在这里犹豫着,看来我果然不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啊。”
“欲事立,须是心立。”谢道韫淡淡说道,“你不够狠心,自然做不得大事。”
“是啊,”王凝之叹了口气。
“其实,你可以救她的,对吗?”谢道韫也把脑袋凑过去,搁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很轻。
“大概可以吧,事在人为,总能多一份儿保障,道尊答应我会保她,但那是要离开皇宫后,否则,谁也担不起一个同谋的罪责,若是她失手被擒,谁沾上,谁就死。”
“那你不想救?”
“想,很想,”王凝之苦笑一声,“狠不下心来,又担不起责任,我可真是个小人物啊。”
“既然想,那就去做!”谢道韫坐直了身子,把他的脸扳过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爱的丈夫,从来就不是什么办大事不拘小节的狠心人,能看着朋友去死的,未来自然也能看着我去死,不是吗?”
“夫君,有些事情,可以再一再二不再三,可有些事情,那是一次都动不得心思的!”
“你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心里不忍,却觉得力有不逮,若是真眼睁睁看着她死了,下一次再有事情,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会觉得也就那样,一次比一次心狠,总有一天,会像那些或许叫英雄,或许叫枭雄的人一样,只图自己心中的大事。”
“我不想看到你那样,我嫁的,本来就只是个爱我的好丈夫,不是个什么大义灭亲的世间英雄,我也不需要你那样做,赵天香是你的好朋友,你不想让她去死,那就救她!”
“我的丈夫,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是个善良,洒脱的人,可不是那些为了功名利禄,所谓的大业而心狠手辣的人!”
“我在想到你要让赵天香再入宫的时候,就想到了你是不是要她去死,我很担心,很害怕,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为了你。”
“我很怕你会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一个失去良善之心的人,你本就是个好男人,并不是什么大英雄,就做你自己就好。”
看着她眼里闪烁的泪光,王凝之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把她揽入怀中,闻着她发间的清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夕阳正浓。
“你是因为不知道要不要救她,才不肯跟我说的吗?”谢道韫的声音闷闷的。
王凝之‘嗯’了一声,“我若是说想救她,你自然会帮我,可要救她,我们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就要难过很多了。”
“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过么,有你的日子,总是很甜,有你的地方,总是很舒坦,怎么着,这才多久啊,就嫌弃我人老珠黄了?”谢道韫来了这么一句,先把自己给逗笑了。
王凝之愣了一下,倒是‘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两人互相看着,居然会越笑越是开心,就连谢道韫都兜不住,狠狠捶了两下才算是缓过来。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救她,我夫君可一向都是谋定而后动的,想必心里头早就有想法了,不是吗?”
好容易算是缓了下来,谢道韫眨眨眼,问道。
王凝之点点头,似乎也轻松了许多,脸上带着些还未散去的笑意,说道:“赵天香入宫,只有道尊一个人算是知情者,他虽然不会下狠手,但毕竟要装个样子出来,那殿内也不止是他一人,要瞒得过所有人的眼睛才行。”
“所以,赵天香行刺之时,必然是会被他发现,而后简单交手,赵天香不敌,受伤之后撤离,道尊老成持重,为了避免调虎离山,自然不会深追,但两人交手时候,恐怕典易就会带人来了,所以赵天香出殿后,才是大麻烦。”
“典易,”谢道韫皱了皱眉,“听说过,虎贲督右卫将军,官职不算多高,但确实是个实权,他父亲当年是先帝身边的侍卫,典家又没什么权势,基本上就是靠着皇帝活,也算是个孤臣了,眼下陛下年少,根本没有子嗣,若是出了事儿,换了皇帝,他不说忠心之类的,就算是官职,也要给别人让出来。所以典易必然是一心保护陛下的。”
“他不是赵天香的对手,但他身边那么多禁军,绝对不是赵天香能挑战的,所以要让赵天香离开,就必须有人去把典易拖住,而不论是谁,只要这么干了,一定会被典易怀疑。”王凝之淡淡说道。
谢道韫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除非能有一个不得不的理由,让他只能怀疑,却无法做实我们在帮赵天香。”
“不错,宫里头,想要典易被拖着不管陛下,那就只有一个人了。”
“太后?”谢道韫皱了皱眉,“你是打算同时行刺太后?不,要在行刺陛下之前?这不行的,如果太后和陛下都遇刺,那即便是桓温,也必须要带兵入京了。”
“就是这么个道理,陛下本就年幼,是太后掌权的,如果连她都出事儿了,那就说明如今已经有人要改朝换代了,桓温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所以即便是那幕后之人,也不敢动太后。”
“那夫君,你打算如何做?”
王凝之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可以让典易暂时离开,即使他日后想查,也无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