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八月十八。
皇帝勤读而至黄昏后,出文德殿,往崇德宫请安于太后。
天色暗,帝至平阳门,方过,刺客出!
帝惊,急遣侍卫擒拿,搏杀围剿之。
时有不及,刺客后援突至,刺王杀驾!
帝伤,昏迷不醒。
太后闻之,震怒,令禁军全城搜捕,建康城戒严!
……
时有道尊张道御随架其后,受人所阻,虽尽力拼杀,然难敌恶贼,伤重,后经太医诊,身中数毒,且已深。
太后急召镇军大将军司马曦,会稽王司马昱入宫定议,后主持朝政,遣使往征西军,请大将军桓温入京。
一时之间,天子受难,天下惶恐!
——晋书-帝纪
……
皇城。
太初宫后,道尊草庐中。
浓浓的药味儿,散而不绝,王凝之顺手就从路过送药的宫女身上,抢来一块手帕,在宫女震惊,而后惊喜,又变得情意浓浓的目光中,将手帕捂着鼻子,进了药庐。
张道御就躺在床上,和平日里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同,看上去虚弱极了,就连他最心爱的白胡子都顾不上打理,散乱地铺在胸前。
一个小道士正在旁边伺候,瞧见王凝之,急忙站起来,就要开口,却被王凝之一把拎住衣服,给丢到一边去了。
“出去!我要和道尊商量大事!”
或许是听见王凝之的声音,张道御无神又涣散的眼神,瞬间就明朗了些,扭过头一看,怒火就要从眼里迸发,却还是忍着说道:“你先去吧,到外头守着。”
小道士刚一出去,张道御就冷笑一声:“怎么,王大人还有空过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唉,没空也要有空啊。”王凝之丝毫不顾张道御愤怒的眼神,拉过来小凳子坐在他面前,拍拍张道御的胳膊,“我说道尊,做戏也用不着这么认真吧?”
“做戏?”张道御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不仅被冒犯了,还被伤害了,哆哆嗦嗦地拉开被子,“你瞧瞧,你倒是瞧瞧,我受了多少伤!”
“啪”的一声,张道御吸了口冷气,急忙把被子放下,急吼吼地就想骂人了,拍人还非要往伤口上拍,你是真的狗!
王凝之收回手来,笑眯眯地,“这不是没事儿嘛,她都跟我说了,就是些皮外伤而已,看着吓人,再说了,人家一个小姑娘都受了那么多伤,还不见叫唤,你堂堂一个道尊,能不能有点儿尊严?”
“你!”张道御怒视,嘴里的话却可怜兮兮,“无耻小贼,暗算老夫,又是下毒,又是暗器,还纵火!”
“而且你下毒就算了,那么多种乱七八糟的,也不怕要了老夫的命!”
王凝之点点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赵天香说了,她打不过你,那我能怎么办,真让你去保护皇帝?那计划还怎么执行?再说了,我都有问过的,那些都不致命的,您这功夫,还怕这个?”
“我呸!”张道御发现,自己实在很难在这个小子面前保持理智,“她不是只要拖住我,大家都受点儿伤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对老夫下此毒手?”
“谁让您厉害呢,”王凝之耸耸肩,“这种事情本来就难免有个意外,万一你突然就不想合作了呢,万一你打着打着兴起,给人打伤了呢,万一你受伤不严重,被太医们看出来是在拖延呢!”
“再说了,”王凝之很直白,“我也不能确定,那个幕后之人,跟你有没有关系,要是你趁机真的去袭杀陛下,那我不是成了帮凶?太后能把我的脑袋拧下来换着花样儿踢!”
“你!无耻小人!我张道御岂是那种……”
“是啊!”王凝之一把抓住张道御颤巍巍的手,真情流露,“经过这次的事情,已经完全可以打消您的嫌疑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最好的伙伴!”
张道御只觉得自己一口气憋在胸口,就快要把自己噎死了,需要赶紧转移话题,“说!眼下情况如何了?”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王凝之也严肃起来。
“如今司马曦,司马昱都已经入宫,在建康的皇族中,就是他二人势力最大,最容易承继帝位,相比而言,司马昱更有可能些。”张道御眼神闪烁。
王凝之点点头,“内有司马昱,司马曦,有他们二人帮助,太后又本就临朝称制,替陛下执掌江山,朝廷不会乱,而外面虽然长江沿岸的将军们各有心思,但只要桓温不动,那谁都不敢动。”
“但时间依然有限,这些都是暂时的,”张道御靠在背后的软垫上,“陛下如今刚刚遇刺,生死不明,太后一门心思要为儿子报仇,谁都劝不动,也不会有人想在这个时候去触太后的霉头,可时间一长,陛下若不能醒来,总是要有人承继大统的。”
“到了那个时候,这些家伙,恐怕就都坐不住了。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把幕后之人给揪出来!”
张道御冷声说道,然后就没有回应了,扭过头一看,见到王凝之正在桌子边翻翻捡捡,顿时就吓得魂儿都要飞出去了,“你要干什么!”
“我瞧见您这儿药味儿这么浓,还都是宫里的药草,肯定都不是凡品,您瞧瞧,这桌上,地上一大堆,哪儿用得了这么多?您是不知道啊,赵天香也是受了伤的,还有她那个胖妞,人个子越大,受伤也就越废药物,我来都来了,也不能空手而归……”
张道御倒不注意这些,只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凝之的手:“小贼,我警告你,你再敢给我下泻药,我就算拼着道统不要,也势必跟你同归于尽!”
王凝之回头,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啊,您是说下毒的时候?嗨,我又不是个专业玩药草的,当时也没搞懂那些毒药都具体干嘛的,反正就一股脑丢过来了,还有泻药的?”
张道御脸色青红交替,一言不发。
王凝之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丝犹豫,试探着问,“您不会是受伤后,太医诊断着,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住嘴!你给老夫住嘴!”张道御狠狠地把枕头丢了过去,虽然是个软物件,但是这老道士力气可不小的,砸在墙上,当啷一声,竟像是个石头一样,足见心中愤怒。
王凝之躲开几步,笑呵呵地说道:“道尊,一把年纪了,别跟我这小辈过不去,至于宫里的事情,您放心吧,陛下不死,太后就坐得住,那我们就坐得住,只有那位幕后之人,才会火烧屁股,我这就过去,瞧瞧热闹。”
随口应付了这么几句,王凝之一边抓起一大把草药塞进怀里,一边顺手拿起来一个精致的茶壶,但是在张道御要杀人的眼神中,还是悻悻地放下了。
临出门,张道御有气无力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别的都算了,王凝之,老夫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说实话!”
“您请问,王凝之绝不隐瞒。”王凝之把手扶在门框上,回头。
只见张道御努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我就问你,毒药,暗器,泼油,纵火,都是为了逼真,那老夫一拐弯的时候,那一连串的香蕉皮,是什么意思!”
“啊,这个,其实没啥意思,就是我很好奇,像您的功夫这么高,是不是也会滑倒。”
无视了后头那老头子撕心裂肺的‘无耻小贼,老夫绝不饶你’之类的话,王凝之悠悠然顺着太初宫的外围行走。
其实吧,也难怪张道御心里有怨气,虽然他也曾行走江湖,但确实是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这种情景下,和一个江湖上的丫头对招,居然还要承受这么多不入流的手段。
尤其是刚一拐弯儿,就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之后,就要面对着那个虽然不说话,戴着面罩,但眼睛里明显流露出嘲笑意味的小丫头,本来心里有气,打算好好教训她一下,结果还没过几招,腹内就疼痛难忍,凭借着多年的经验,张道御当时就明白了,自己这是要拉稀?
在这种强烈的折磨下,张道御艰难地对敌,好不容易将她击退,自己也终于忍不住了!
耻辱,绝对是耻辱!
不过此刻,哼着小调儿的王凝之,当然是不会在意这些了。
谢道韫也多少质疑过,但是最终还是败给了王凝之那一句‘一定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别人的痛苦上,这样才能更快乐’的话里。
绕过一层层的走廊,多少是有点儿眼花缭乱的,按照自己印象中的路线,回到了平日里的路上,直到宫门口。
这个相当眼熟,却始终叫不来名字的家伙,今天居然这么主动,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等着自己呼唤。
那脸上洋溢的笑容,和不自觉扭动的屁股,让王凝之非常安心。
看在他这么自觉的份上,今儿就不踹他了。
“带路!”
侍卫甲人傻了。
我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就等你一脚,然后我就扑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那种,除非有打赏。
甚至,连扑倒的方向,位置,姿势,和如何能表现出自己受伤痛苦的表情,都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了。
虽然有些赖皮之嫌,但都是为了生活嘛,不丢人!
反正脸都丢尽了,无所谓了!
然后,你今儿不踹了?
畜生啊,畜生,王凝之,我与你不共戴天!
一边在心里亲切地问候着王凝之的祖宗十八代,一边悻悻地在前头带路,侍卫甲很疑惑,为什么宫里发生了这么大事儿,皇帝遇刺,太后震怒,禁军的几位将军,那都是像受了惊的驴子一样,使唤着将士们四处搜查,排检宫禁,甚至还要与府衙大人们一起执行封城,宵禁。但这位中郎将,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很快就到了崇德宫。
这两日,侍卫甲终于不用忍受宫女们古怪的眼神了,陛下遇刺,整个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太后已经把陛下身边所有的侍卫都给换了,以前的那些不知去向,有小道消息说他们已经被埋了,也有的说是下了大狱,总之是没有一个好结果。
毕竟,陛下遇刺啊,天大的事儿,这些人护卫不利,总是要受惩罚的。
想到这里,侍卫甲就心里舒服了许多,自己也曾经报名过,想要做天子近侍,毕竟钱都能多拿点儿,而且时不时也有机会接触到那些大人物,在侍卫之中,还是相当有面子的,但是那一次比试,着实尴尬。
没几招就被人打下台了,从那以后,嫉妒就让侍卫甲面目全非,如今得到这样的消息,幸灾乐祸啊,人之常情。
不过有一点儿很奇怪,那就是太后把陛下身边的护卫,全都换成了道尊身边的人。
不得不说,道尊可真是恩出于上啊。
毕竟人家可是为了救陛下,和歹人搏斗,身受重伤的,据说太医们看了,都是连连摇头,若不是道尊法力强大,有老天保佑,怕是这次都挺不过来了。
想到这里,瞧了一眼前头背着手,晃晃悠悠的王凝之,侍卫甲鄙夷地撇撇嘴,天子陪驾只有两人,一个是道尊,一个就是他。
道尊为了陛下,肝脑涂地,舍生忘死,这位倒好,跟没事儿人一样的。
据说刺杀当日,这位王大人,吃坏了肚子,人在茅厕许久,就算是外头已经乱成一团,人声鼎沸了,都不能让人家有丝毫动摇。
等到王大人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陛下都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了。
听说太后是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这家伙的,但看他这幅样子,恐怕教训也没多严重吧?
哼,还不是琅琊王氏给你的风?
不然就你这种作死的人,早就被哔——
心里暗暗腹诽,但在这里,侍卫甲可是绝不会多一个动作的。
近几日这禁军,就像饿狼一样,盯着所有人,尤其是太后身边的这些,说不准自己咳嗽一声,人家就会觉得自己要谋刺太后,这种罪名,自己可担待不起。
尤其是,在最近宁杀错,不放过的态势之下。
然后——
‘哎哟!’
虽然心里想着事情,但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反应,侍卫甲才没摔倒。
刚打算趁机滚落在地,开始表演,却发现那几个巡视的禁军已经把目光投了过来,只好悻悻作罢。
这无耻的王凝之,居然在这种地方踹我,让我无法耍赖。
“看什么看,还不走?等我请你去牢里喝茶?”
听到王凝之的话,侍卫甲再次揉着屁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