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云眼睛一弯,笑着提起裙子,小跑几步,迎了上去,微微一福,“谢姐姐,可还记得我?”
“张家小妹,好久不见了。”谢道韫和善地笑着,同她说话。
而后头的张玄却突然低声:“王兄,我家小妹被惯坏了,说话有时不中听,你别见怪。”
“不见怪,”王凝之淡淡回答,“令妹天真烂漫,很可爱。”
几人见礼后,一起坐在客房外的院子里,谢道韫接过王凝之手里的图纸,看了几眼,微微一笑,说道:“法子不错,不过山长不许护卫们上山,人手却是不够的。”
“足够了,”王凝之眨眨眼,“这事儿又不是只造福你一人,山长这大院,里头夫子们,仆役们这么多,当然要好好利用一下了。”
“毕竟不是自家的人,也不好让他们……”谢道韫皱了皱眉。
“当然不是我们要这么做啦,”王凝之说道,“我可是很忙的,夫人你可是金枝玉叶,哪儿能干这种粗活?况且我也就弄了张图,哪里会实际操作啊,我才懒得花心思。”
“那你是想?”谢道韫眯了眯眼,从自己对丈夫的了解中,这位怕是又打算坑人了。
“你把这图纸放在屋里,总会有想做的人出现。”
谢道韫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白了一眼,“你又要坑兰儿?”
“怎么能叫坑呢?”王凝之‘嘿嘿’一声笑,“她一个姑娘家,总是爱干净的,再加上常上山采药,弄得一身灰尘,清洗一下也是很正常的,她看见以后自然会喜欢,然后去跟别人说,丫鬟婆子们当然也一样爱干净了,这不就有人手了吗?”
“再说了,咱们又在山上住不久,这事儿弄好了,造福的多是他们,自然该他们去干了。”
“你可真是,”谢道韫无奈地瞪了一眼,“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旁边的张玄兄妹瞧着这夫妻俩旁若无人的样子,张玄倒是还好,可张彤云却忍不住了,开口:“谢姐姐,那年我们在建康的时候,就听说代王家的小王爷司马道宏很喜欢你,去年我去建康,那位小王爷,还跟我打听你的消息呢。”
谢道韫闻言,一点儿不慌,笑着回答:“司马道宏此人,倒是个有才学的人,和那些纨绔子弟不同,我也很欣赏。”
听到她的话,张彤云顿时就把目光放在王凝之身上了,任谁家男人,听到这话,恐怕都会不舒服吧?
然而。
“能得夫人欣赏,想必这人有些真本事,下次见了,记得帮我引荐一下。”王凝之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谢道韫点点头,回答:“夫君多年不去建康,怕是不知道,虽然大家都说如今皇室子弟,多是些碌碌之辈,但其中其实也有不少还算纯良之人,虽不见得有多少能耐,做个朋友,也是不错,等什么时候去了建康,我为你一一引荐。”
瞧着这夫妻俩相视一笑,张彤云一嘟嘴,又想说什么,却被大哥打断。
张玄开口:“王兄如今深受会稽王青睐,想来总是要入京的,而我此次归家祭祖后,不日将随道尊返京,等到王兄去了京城,我来做东。”
王凝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道:“张兄好成算啊!”
“如何成算了?”张玄愣住,自己不过是随便开口,将话题岔开,同时点一点他和会稽王的关系。
会稽王想要王家给他做事,但王家不情愿,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自己如此点,自是要让王凝之明白,他若是入京,只怕天下人都会觉得,王家这是被会稽王收买了。
可这种事情,大家心里清楚就行,还能直接说破的?
王凝之挑挑眉,“就凭我夫人的才名,一旦我夫妇二人到了建康,谁家公子小姐不想着做东请我们?到了那时,大家还要排队才行,可张兄已有预约,自是轻松许多了,不是吗?”
闻言,张玄终于笑了出来,“王兄妙语,当真是有趣。”
虽然面上和煦,可张玄心里却冷笑两声,王凝之这人,当真如传言,一点儿亏都不吃啊。
这话就是在告诉自己,他王凝之一旦入京,就不会乖乖地和会稽王配合,而是要广交朋友,多走门路,天下人看到这些,自然就会明白,王家并无心思,跟随会稽王。
只是眼下不过四人之谈,此人都不肯松一点儿口风,一步不落人之下。
不过有此一言,可看出,这夫妻二人,相当默契,从自己小妹那一句单纯的寻衅开始,他们便有所铺垫。
如此一看,倒是小妹落了圈套。
张玄对于王凝之的了解,还是从弟弟张俞那里听来的,张俞和书院学子们时常山下见面,喝酒玩乐,大家聊天起来,最多的便是这个王凝之。
可书院弟子们口中的王凝之,霸王性子,目高于顶,又爱戏弄同窗,喜欢搞些恶作剧,这整个书院里,能让他谦恭些的,就只有山长王迁之一人。
此人,才学是有的,但心思过于活泛,总是把脑子用在读书之外的事情上,可偏偏还做的不错,那鸣翠楼,张俞是去过的,故事新奇又很吸引人,地方不大,却是一座难求。
“张兄,不是想看那山泉吗?走,我们去看看,看过之后,请你在书院食堂用餐。”
王凝之带着张玄离去,谢道韫则负责招待张彤云了,对这小姑娘,谢道韫其实没多少印象,只是早年间在建康见过几次而已。
不过张彤云倒还算是可爱,也没多少心眼,几句话便能识得出来。
山泉边,张玄撩起袖子来,捧了些水,喝下去,满意地点点头,“山泉清冽,味甘而甜,确实是好水。”
王凝之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笑呵呵地说道:“这水自山间来,不经尘世,自然好。”
“王兄,也是因此,才将那王睿智打入牢里的?”张玄也坐了下来,缓缓开口,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却再无和善。
王凝之点点头,“世上之水本清,就如一页白纸,上无点墨,不好好引导,却找些江湖骗子来妖言惑众,再让他这么折腾,岂不是丢我王家脸面?”
“江湖骗子?”张玄淡淡说道,“那道士,可是道尊门下弟子。”
“所以呢?他就不是江湖骗子了?”王凝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还是道尊没教给你,怎么弄个障眼法,让那桃枝上开出花来?”
张玄低着头,瞧了眼山泉自旁边而过,“王兄,水清则无鱼啊。”
王凝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不错,”张玄微微一笑,“既明白这道理,又何必执着?”
“遇浊水,自是不该强求,可水既然还清着,我便不想看到有人把它弄脏了。”王凝之瞧了眼天空,“你看看,最明白天之澄澈,云之自然的,当属飞鸟,那它们又是如何明白的?”
“离得近。”张玄也站了起来,同他一起看着天空,又开口:“可既站在这土地上,便远远望天而慕仙人即可,不是吗?何必要去质疑呢,道门中人,难道不明白那些小把戏,需要提点?”
“不错,最明白这道之玄,无可明,天之下,无仙人的,其实不是我们这些质疑的人,而是最近道的你们,可无论是道是佛,总该是为民而生,为民请愿的,不是吗?”
“原来,王兄是在为民抱不平了?”张玄冷笑。
“当然不是,那些不过是空话,用来装点门面而已。”王凝之似乎听出张玄笑声里的不屑。
“那又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王家,道教传承至今,既有人愿信,又关我何事,但道门本就够势大了,即便是我爹,都研习道术,总不能让这天下,人人信道而尊神,那这天下,可还是陛下的天下?”
张玄眼神闪烁,“所以,这是为了陛下?”
“当然是了,”王凝之点头,“这天下除了陛下,谁都不该有过大的权力,若是人人都信道,那还了得?”
张玄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想必,有王兄这般想法的,应该也不在少数。”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道教昌盛,那必须是在陛下允许之下才行,就像当年桓温大将军,初掌兵时,也是陛下给的位置,这天底下,有哪个将军,可以独自成军的?”
张玄叹息一声,“王兄所言不错,所以如今桓温势大,超出陛下给他定的权力,才会处处受到朝廷钳制。”
“水清则无鱼,可若是鱼太大了,难免会想要跃龙门,这水里,总该有个规矩,咱们所学所做,不就为了这个吗?”王凝之笑了笑。
“不错,这水里,总该有个规矩。”
……
等到正午,王凝之二人来到食堂里,正瞧见张俞坐在一群学子中间,聊得开心。
“没错,吴郡虽底蕴深厚,但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没什么乐子,不管去哪儿,都是那几个人,以前还有个朱明启,现在也深居家里,不肯出门,无聊的很呐,还是钱塘有意思,前几日我还去碧云阁里,看了墨竹姑娘最新所作的夏荷图,约了她过几日一起游钱塘湖。”
“只是眼下张道尊亲临钱塘,要在钱塘湖畔开什么问道之会,而且周边乐坊青楼也都歇业,让人很是无趣,我去拜访了刘盈盈姑娘,人家对我倒是很好,不仅给我弹了新谱的曲子,还说这夏天里,只有黄昏后才是凉爽时刻,湖畔轻风徐徐而过,最是舒服,只可惜眼下不便走动,不然的话,与我琴瑟相合,湖畔相约,岂不快哉?”
“到底还是张公子有面子,柳姑娘可轻易不与人相约,只是张公子约了墨竹姑娘,又约柳姑娘,这二位怕是难搭对啊。”旁边许世康笑呵呵地开口。
“哎,这又无妨,”张俞淡淡一笑,“到时候我请诸位同游,再约上几位楼中姑娘,夜游钱塘湖,人一多了,自然也就无所谓那点同行之别,大家一起观灯赏花,吟诗作赋,岂不快哉?大家都是我的朋友,那就是张家的朋友,有好事儿,我当然不会忘了你们的!”
“张二公子可真是好雅兴啊,啧啧,说的我都心动了。”王凝之笑了笑,走入厅中。
跟在后头的张玄脸色难看,自己为了张家奔波劳碌,结果家里这蠢货,四处招摇,虽说去年让他主持吴郡搬迁之事,办的还算妥当,但若就这种性子,迟早惹出麻烦来。
当初的他,不过就是个张家不成器的二公子,但以后,等自己去了建康,他就是张家下一代的管事人,却如此放浪,在这书院之中,聚众喧闹,还是青楼姑娘的事情,若是给王迁之见到,难免鄙夷,到明天他与那王卓然坐在一起,随口几句,他还如何有个好的品状?
自己既然要入道门,自是不能入仕为官,且等着在道门中地位稳固,渐渐上升,待到那张道御离世,便可与其他师兄弟们争这道尊之位,而想要争得这个位置,那张家,江南世族的支持,就尤为重要,也是自己最大的依仗,在此之前,张家必须引而不发,岂能如此纵意?
张道御想要利用自己来掌控张家,继而掌控江南世族,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来掌控道门?
这世上,比到最后,无非就是谁活得长而已,当年那晋高祖,宣皇帝司马懿,最大的本事,就是活得久啊!
张道御已年过花甲,难道他还能掌控张家多少年?
“呵呵,王兄,若是你也想来,那来便是了,我还能不给你这个面子?听说那徐婉是你的人,不妨一起约上?”张俞回过头来,刚笑嘻嘻地说了一句。
“张兄,令弟倒是个有趣之人,你说我要是同去,是不是也能做张家的朋友?”王凝之似笑非笑地让开了身子,张玄冷着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张俞瞧见张玄的脸色,顿时闭上了嘴,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张玄心里那个气啊,刚和王凝之达成共识,这水里,不该有跃龙门的大鱼,结果一扭头,二弟就在这儿招买人心了?
你要买人心,倒是买点儿像样的,这一群无名无势的学子,有什么用?
好不容易打探出琅琊王氏的态度,你这就给我坏了规矩?
“书院之地,岂容你大放厥词,问道结束后,你给我在家中,闭门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