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子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树叶,带起来的沙沙声。
杜雪瘫坐在地上,刚才的叫嚷,似乎抽尽了她身体里最后的力气,眼里神色变幻,有懊恼,有羞愧,有悔恨,有遗憾,隐约还有些绝望,却也带着一丝决然。
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她是想求饶的。
可是在看到那对夫妻,眼里的漠然,戏谑,审视之后,便想起了王蓝田每次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的样子。
心里好像有团火在烧着,直到谢道韫问出那句话,这把火就再也压不住了。
杜雪明白谢道韫的意思,自己一个青楼妓子,心里面蝇营狗苟,成算如此之多,把王蓝田当个工具,想要一步过天门。
他们无非就是觉得,王蓝田被自己给骗了,而自己这样一个卑贱之人,骗了他不说,如今还妄想欺骗这夫妻俩,更让他们愤怒。
大概是看在同窗份儿上,他们打算帮王蓝田一把,把自己丢进大牢里,找山长把王蓝田给禁足惩戒了,如此俩人分开几年,自己当然无法再影响到王蓝田了。
一步错,步步皆错。
罢了,公子,以后我不在,你要坚强些。
想到这里,杜雪闭上了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墙外,王凝之合上册子,鄙夷地看了一眼已经成了个球状物的王蓝田,走过去踢了两脚,“喂,抬起头。”
王蓝田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王凝之,“你还要如何?”
王凝之笑了,自去年上山的第一天开始,自己就没见过王蓝田这个眼神了,这一瞬间,还以为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王蓝田公子又回来了。
“把脸擦擦,本来就丑,还皱着脸,恶心死了!”又踢了一脚。
王蓝田站了起来,抬起胳膊来,用衣袖囫囵了一把,安安静静地站着,开口:“你且抓了她去府衙,就算是山长再不许我下山,我也不怕!”
“为什么?”王凝之挑挑眉。
“她会等着我的,最晚再有两年,我能离开书院,救了她出来,大不了从头来过!”
“她要是等不到你了呢?一个卑贱之人,身在牢狱,有的是法子,让她活不过这几年,甚至不用我出手,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长得那么好看,啧啧……”
王蓝田眼里一慌,人都晃了一下,扶着墙才站稳,“我去求山长,为她打声招呼,山长从不会为难这种小人物。”
“可山长是我的叔父啊,怎么会听你的?”
王蓝田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就是因为他是你的叔父,才会听我的,你如今名扬天下,山长是最爱惜羽毛的人,绝对不会允许你背上一个害死青楼姑娘的名声,哪怕是一点可能,都不会允许的。”
说完之后,却没有回应,王蓝田疑惑地看过去,却发现王凝之古怪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慌,“你,你要干什么?”
难不成,自己又说错话了?
王凝之笑了起来,“不容易啊,你也能有脑子这么灵光的一天,爱情可真是伟大,连你都能刺激得聪明一些。”
“我,我才没!”王蓝田顿时一个大红脸。
“王蓝田,你有没有想过,杜雪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值得你为她这么费尽心思?等她两年里,你若是能下山,说不得有更好的姑娘,钱塘世家小姐那么多,说不得还有能看上你的,再说了,就算你再喜欢她,到时候家里还能同意你娶个青楼姑娘?你要敢那么做,恐怕会成为全天下世族中的败类,别说让人看得起你了,你这辈子都会像过街老鼠一样,抬不起头来。”
“你,”王蓝田犹豫了一下,再看过来,眼里很是坚定,“我不怕,你不懂!”
“啧啧,”王凝之耸耸肩,“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王蓝田吗?几个月不见,你就不在意这些尊卑贵贱了?”
“你教我的。”
“嗯?关我什么事儿?”
“你当初救了徐婉,也没人看不起你,反而大家都夸你……”
“王蓝田啊,你是真傻啊,英雄救美,和英雄救美以后放到自己床上,这可是两回事儿。”
王蓝田眼里犹豫,又开始了思考,不过很明显,他的脑子灵光,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不耐烦地说道:
“你不必多说了,有什么招我都接着,反正你休想让我丢下杜雪!”
王凝之耸耸肩,“随你,这大概就是你的命吧,那我也懒得操心了,走,跟我回去。”
“啊?不去山长那儿?”王蓝田瞪大了眼睛。
“去干吗?让你有机会求他老人家?给我使绊子?”王凝之头也不回。
“王凝之!你好狠!”王蓝田恼怒地喊了一嗓子,却被徐有福拽着,又拖了回去。
院子里,杜雪是听见了最后那一声的,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恢复了几分神采,难道事情还有转机?
再进门,王凝之与谢道韫对视一眼,谢道韫轻轻点头,便转过头去,和王兰说起悄悄话来,再不搭理这些麻烦事儿。
王凝之坐下,“杜姑娘,起来说话。”
杜雪站了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战战兢兢。
“你也看见了,我这位同窗啊,脑子基本没有,胆子基本没有……”
感受到王蓝田恼怒的目光,王凝之一瞪眼,这位马上就低下头了,王凝之这才继续说道:
“说实话,累赘得很,就凭你的这份儿聪明劲儿,实在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过诚如你所说,大概也只有这种蠢货,才会需要你的聪明,你今天事事算错,却偏有一桩,是做对了的。”
杜雪迷茫地看过来,王凝之笑了笑,“对的就是,当着我夫人的面来说,我当然是想在我夫人面前,表现得有些君子成人之美的气概。”
“那现在,我们来聊聊,你们拿了我册子的事情。”
“当然了,我说的聊聊,意思是我聊,你们听着,按我说的做。”
“这熬糖法呢,不论你们赚多少,从开始做生意起,三年内,一半送去给徐婉,就当是买了我的法子。”
“我不会过问你们的生意,也不许你们拿我的名头去赚钱,全凭自己本事,当然了,你们也可以试试,能不能账目上做点假,少给徐婉一些,要是做得漂亮,说不定还能坑我一次,要是被发现了,那所有生意,全归我了。”
“这样,过两日,我会给你一份手稿,上面是一种新的制糖法,叫做冰糖,三年后,这熬糖法自然大家都会了,你就难赚钱了,那时你就可以开始做冰糖,还是老规矩,交三年租子。”
……
嘴里叼着一片叶子,微微有点儿甜味,王凝之眯着眼睛,躺在摇椅上,目送杜雪扶着王蓝田一瘸一拐地下山,笑得开心。
耳朵一紧,王凝之抬起头,“夫人,忙完了?”
谢道韫出现在旁边,斜着眼,“夫君,你能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写在册子里,偏偏还都是些半成品,让人大概懂,又不能真的清楚,也是门本事啊。”
王凝之尴尬地笑了笑,回答:“这都是防患于未然啊,免得就像今儿这样,被人给偷了。”
谢道韫倒是没有在这上头多说什么,反正也都是自己的,慢慢研究就好了,就凭着王凝之这个懒惰的样子,让他去一个个给自己看图解释,恐怕是不可能的,慢慢来吧。
“兰儿揪着我问了好半天,给那王蓝田求情,我是明白你的意思,但连兰儿都不懂,那你这样行事,怕是会得罪人啊。”谢道韫叹了口气。
“这也没法子,”王凝之耸耸肩,“我才懒得跟那蠢驴讲道理,说不得他听不懂了,还会觉得我是在害他,还不如这样简单干脆。我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管他?快刀斩乱麻就是了,再说了,两个小虾米,我还怕得罪他们?”
顿了一下,王凝之又说道:“不过我想,那杜雪姑娘,想必很快就能回过味儿来了。”
“回过味儿是肯定的,”谢道韫笑了笑,“只是她怕是也不敢相信,你这个王蓝田眼里的大坏人,居然会帮他。”
“谁愿意帮他似的,”王凝之撇撇嘴,“不过是看在同窗一场的份儿上,提点他一下,免得被一个青楼姑娘卖了,丢我们世族的脸。”
“那眼下你可放心了?”
“放心了,”王凝之点点头,说道:“本以为这两人脑子差这么多,杜雪必然是在骗他,谁晓得这姑娘,也能有一番真心,倒是我轻看她了。”
“那又是为何好事儿做一半,不告诫王蓝田虚心求学而上进,反而放任他去行那商贾之事?你给他的路,可不算正路。”谢道韫好奇地问。
“我与他同窗之谊,帮他一次便足够了,难道他是我儿子,还要我一路看顾?”王凝之淡淡说道,“若是那杜雪当真聪明,这便是她该操心的事儿,若没那么聪明,还不如就做个生意算了。”
“仅此而已吗?”谢道韫挑挑眉。
“当然不是了,”王凝之理直气壮,“这小子敢偷我的东西,我当然要好好出口气!不给他挖个坑,他还当我好糊弄!”
谢道韫翻个白眼,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又说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兰儿打发走了,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都以身相许了,你还想要啥?”王凝之大大方方地耍赖。
“呸!谁还稀罕你不成!”谢道韫没好气地锤了一拳,却被王凝之抓住手不放,挣了两下,见没人在,也就随他了。
“夫人,那你说吧,想要我如何?”王凝之倒是好奇了,难得谢道韫还需要携恩图报的,虽然这个恩情明显是硬凑的,不过他也不打算讲明了,这么点小手段,谢道韫还能不清楚,自己一眼就可以看破的?
想必,她也是有自己道理的。
“等过了这个事儿,陪我去一趟豫章。”
“豫章?”王凝之愣了一下。
“嗯,我娘传信给我,说是要回族中探望,你我新婚不久,也该随着去一趟,拜见一下各位长辈。”
王凝之皱了皱眉,“回阮氏吗?”
“嗯,”谢道韫也叹了口气,“阮氏一族,到如今虽不如魏晋之初那般有影响力,但毕竟是我娘自小长大的地方,我也去过几次,族中长辈们,嗯,”谢道韫脸上闪过些犹豫,“行事之风,颇为不同,估计你去了,难免要被他们刁难。”
王凝之‘唔’了一声,阮氏一族,自己也知道些,自当年阮籍那几辈之后,便是鲜少会出现在豫章郡外,若说如今人已隐逸为傲,那阮氏便属于本就是隐士了。
一人之隐逸当可做,全族隐逸可就难求了,整个大晋,也难有第二。
偏生阮氏之中,虽有狂生,大多却极严肃刻板,用阮容曾说过的话,那就是阮氏看似轻狂,实则最为方正,阮氏族人有一族训,便是天下锦绣在一族,不立一族者,不立乎外。
所以,要做狂生,不屑于天下,起码都要是阮氏之中的佼佼者,而未达此境者,则需苦学。
便如阮容,虽为一女子,却文武皆通,谢道韫便是她亲自教授的。
只可惜,阮氏族人,一来人数不多,二来又因为只求文武学问,对外不涉心思,于是性情淡漠得很。
“我好想记得听过,你爹当初娶你娘,在豫章可是没少受折磨啊。”王凝之苦着脸,问道。
“是啊,我爹如今都不肯轻易再去豫章,说是当年在阮氏,被几个长辈要求,和族中年轻人比试,文比不过就算了,武也是坎坎坷坷,这次你过去,怕是要受些苦了。”谢道韫抽出手来,给王凝之按着肩膀,眼里却满是笑意。
“夫人啊,讲道理,当初你爹是为了求娶你娘,才受这些考验的,我如今已娶你过门了,不会再这样了吧?你是知道的啊,我这人文不成武不就的,装装样子还行,哪儿能真上场?”
王凝之很悲伤地说着话,试图激起谢道韫的同情心来。
“放心,夫君,我有信心。”
“信心?从何而来?”王凝之转过头,疑惑。
谢道韫微微一笑,“自古公子之约,无非文武,论文,难道你还怕了他们?”
“怕啊,”王凝之很直白,“你知道的,我擅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正经做文章,怕是要贻笑大方,更别说论武了,就我那两下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让我带暗器。”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谢道韫一点儿不慌,脸上露出一个让王凝之心惊胆战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