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外,阳明山。
半山腰上,鸣峰寺的屋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前些日子的积雪,已经渐渐消退,空气里都是泥土的气息,混杂着草的清香。
一列马车缓缓而来,停在山脚下,风缓缓吹过,将绑在马车边上的小旗子和窗户边的丝带吹起来,就像波浪一样,一层层荡开。
而在前头不远处,另一列车队已经在等着了,一个妇人在前头站着赏景,另外几个妇人则众星捧月般围在她身边,后边几个小孩,还有些年轻姑娘们,也离得不远,各自聊天。
车前的帘子被掀开,谢道韫的丫鬟绿枝出现在眼前,“姑娘,咱们到了。”
“好。”谢道韫点点头,将手里的书卷放下,躬身走了出去,瞧着前头妇人堆里,那个明显被众星捧月的人,轻轻一笑,又回过头,瞧了一眼自己自打出门,就没翻过页的书,笑容变得无奈了许多。
走到前面的马车边,谢道韫伸出手,接住阮容,“娘,我们到了。”
“嗯,”阮容答应一声,瞧了瞧前头,冷笑一声,“郗璿这好胜心,几十年了,都不见能减少几分,就连出来玩,都要第一个到。”
“不是该晚些到吗?”谢道韫疑惑地问,妇人们出来聚会,游玩,往往要比男人们更讲究些,晚到那也是家世越大,越会常见的事情。
毕竟,让别人等着,本身就是满足虚荣心的一种好办法。
听到谢道韫的话,阮容笑着摇摇头,“那是一般人,喜欢晚些来,让别人等她们,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郗璿可不会玩那些老掉牙的,她的排场,更大许多,年轻时候,就是如此,出门必然会早到,家世不如她的,岂敢落在她后面?所以,只要郗璿来过一两次,那以后所有的聚会,妇人们都被逼着提前出门,免得让郗璿等待。”
“可是,约好的时间,郗璿夫人要提前到,别人又要提前于她,那是要怎么做?难不成,郗璿夫人还会告诉大家,她提前的时间?”谢道韫还是不理解。
“当然不会了,”阮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所以才说她这个人,相当恶劣,她每次故意提前,而且还不定提前时间,完全凭心意,这样就逼着大家,都要提前好多来才行。”
谢道韫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平日里王凝之做事儿,时不时就很奇怪的原因。
“可若是如此的话,那想必大家虽然面上不说,心里也会不满,难免招人怨恨。”犹豫了一下,谢道韫扶着母亲往前走,才缓缓说道。
阮容笑了笑,回答:“当然是会有些的,可郗璿向来是有些小聪明的,一来她很少参与这些聚会,所以各家夫人们,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能见到王家女主人一次,还不知道有多想套近乎呢,他们不会嫌麻烦,反而会觉得,能这样提前来等她,更加显得自己真诚些,甚至会感激她给了大家这样一个机会。”
“二来呢,”阮容眼里露出一丝欣赏,“只要做的不过火,那该有的身份地位,匹配到的行为,或者说摆的架子,都是应该的,只有这样,那些心有侥幸的妇人们,才会懂得尊卑贵贱!”
“不过这些用不着我教你,以后去了王家,郗璿会告诉你的,她可比我会的多了。”
“那我们?”谢道韫刚出声,便停下话头。
阮容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说道:“你想的没错,以前那些年,王家确实比谢家强很多,就算是现在,谢家也缺些底蕴,不过我和郗璿少年时便相识了,我才不会给她那些面子,她喜欢早到,让别人更早,那我就越发迟些来,让她等我!”
谢道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概明白了王凝之所说,这两位古怪的好友关系了。
看来想靠着两位长辈的关系,来拉近些自己和郗璿夫人的距离,是不太可能了,只好自己努力了。
跟在后头的谢道荣,带着两个妹妹,好奇地打量着前头人群里的郗璿,听到姐姐和娘的对话,她对于这个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王家夫人,也是相当好奇。
至于谢道粲,谢道辉,则没有那么多想法了,只是满心欢喜地商量着等下去哪里转转,冬天渐冷,她们两人,也是许久没有出门玩了。
“哟,阮容,您可真是姗姗来迟啊。”
刚到人群中,阮容还没来得及和众人打招呼,就听见郗璿不满的声音,挑了挑眉,回敬:“这不是好久没看见你了,本来想着早些过来的,可是听说你现在架子越发大了,我还不得多梳妆一下,才显得重视一些?”
郗璿冷笑一声,眼睛却瞟过跟着阮容的谢家四姐妹,冲着最小的谢道辉招招手,谢道辉不明所以,看向阮容,在得到首肯之后,慢慢走上前,行了一礼:“谢道辉,见过郗璿夫人。”
“嗯,”郗璿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小孩儿教的不错,谢大人还真是费心了,一边在军中任职,一边还要教育孩子。”
阮容毫不示弱:“是啊,无奕就是这点好,总是把我和孩子们放在心里,只要家里需要,从来不会出去喝酒的。”
两人的话,在这些只会互相吹捧几句的妇人之间,可谓是针锋相对,其他女眷们,都是尴尬地笑着,王夫人她们惹不起,谢家夫人也是一样,而且这两位一向也不会过火,大家就默默等着她们便是了。
果然,再说几句,郗璿就把正在一边和几个小姐妹玩耍的王孟姜叫了过来,“带着你谢家姐姐一起玩,她们这几年不在山阴,和大家不熟悉。”
王孟姜年纪虽小,在这些女孩儿里,却很有面子,一来是因为她身为王家女儿的关系,二来则是因为王孟姜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大家都很喜欢。
“走吧,上山。”郗璿说了一声,脚步却没动,等到阮容走上前,两人才并肩而行,至于其他妇人们,则紧紧跟随,时不时也会传出一些笑声来。
“料子不错,你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托人从建康带来的,我家里有个亲戚,在那边是……”
“哦,原来是这样,我家上次有个侄子从建康过来,说是那边啊,有个从北地来的商人,居然带了一种身形矮小,却性子暴躁的小猫来,很受大家喜欢,他问我要不要,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为什么啊?”
“唉,家里孩子还小,也不知道那北方来的小兽,是不是会伤人,家里养些小宠物的话,还是要温顺些的才好。”
“这倒是真的,不过嘛,我家老爷说是等开春了,打算去建安和晋安那一带,找些奇雀来,听说有一种,特别好玩……”
“哎呀呀,真有这事儿?那我也要回去跟老爷说说,也去弄上几只来养养。”
走在前头的谢道韫,难得沉默,在给郗璿行礼问好之后,她便和二妹谢道辉一起,一边瞧着已经被王孟姜带走的三妹四妹,一边听着前头两位夫人的对话。
声音不大,恰恰好能让谢道韫隐约听到些。
“这些妇人们,真是闲的发慌了,就为了显露一下自己家里在建康有些人脉,竟连衣裳都拿出来说事儿,哼哼,难不成在建康有个亲戚做生意,就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了吗?我还没听说,哪个王公贵族,会和一些商贩有交情的。”
郗璿听着后头妇人们的交谈,冷笑着说道。
阮容的嘴角也流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回答:“虚荣心作祟罢了,若真是有哪家近来发迹了,难道别人会不清楚吗?还用得着自己宣扬?”
“真要说发迹,你家倒是不错,谢石,谢万都在任上干得不错,颇受好评,就连你那夫君,近来都在军中压得张遇在颍川动弹不得。”
“算了吧,”阮容‘哼’了一声,“还不是跟大将军有些交情,得到他照顾罢了。”
“说来也是奇怪,大将军向来跟我们北方世族是面和心不和,虽然大家都想北伐,可我们是想甩开他北伐,他是想把我们当做跳板,偏偏你夫君,却是他的好友至交。”
“无奕做事,向来不管那么多,在交朋友上,更是如此,只要他看对眼了,才不管那些背地里的勾当,大将军身处高位,整日里都是些阴谋之辈,遇到这个我这个傻乎乎的夫君,可不就喜欢吗?”阮容淡淡回答。
“那可未必,谢无奕可不是那种不分是非之人,”郗璿挑挑眉,“他把私交和家族分得清楚,这才是大将军喜欢的地方吧。你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我还假模假样的。”
面对郗璿,阮容倒也没有隐瞒,只是‘哼’了一声,回答:“人眼观世界,叶见叶,花见花。你这些年在这些事情上头过于费心思了,照你说的那样,这世上,能公私分清的人,数不胜数,又哪里缺一个谢无奕?只是能和大将军接触到的人,恐怕任谁都是私心过甚,便是如无奕一般的,也装出来者甚多。”
“这话倒是在理,谢无奕那性格,”郗璿笑着摇了摇头,“也难得谢家其他兄弟们,没学了他,不然谢家怕是要知交好友遍天下了。”
阮容却没什么笑意,“若真像了他倒也好,起码能说上些话,四弟五弟如今入朝,谨小慎微,虽不见有功,然无过也就是了,谢家到现在,家里都是他们兄弟在撑着,谢渊,谢攸,谢靖三人虽也算是克己勤勉,却不比你儿子王伯远啊。”
“伯远不过是年纪大些而已,谢渊这孩子我看着就不错,人谦和有礼,又不失了分寸,不过谢靖就和我家王肃之一样,过于刻板了些,我是打算让王肃之以后去做些别的,少参合朝廷的事情。”
郗璿倒是说的很不客气,她和阮容相交多年,虽然两人脾气不怎么对付,却都很熟悉对方为人,阮容是不会因此恼怒的。
果然,阮容轻轻点头,说道:“谢渊终究是缺了些决断,要撑起这个家来,靠那些所谓的君子之风,可是不够的。至于剩下的,只要家里有个主事儿的,由着他安排也就是了。”
“你倒是看得开,”郗璿笑了笑,“谢渊年纪尚小,哪儿能有那些大丈夫的脾性决断,再等等看。”
“哼,这些东西,哪儿是年纪所为?”阮容脸色不是很好看,“我记得那时候,你家老二,才十岁不到吧,就敢带着一帮孩子去找大人麻烦,就因为人家在马场里,看不上他们,这可不是那年纪该有的胆色。”
“老二那叫什么胆色,”郗璿翻了个白眼,“他就是顽皮!”
“他是顽皮,行,”阮容不置可否,只是盯着郗璿,又说道:“那你家老大怎么说?老二带人去打架,把人家堵在青楼,连人带护卫都给绑了起来,结果还没等人家找上门,你家老大就自己去了,硬是凭着一张嘴,逼得对方来道歉,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究竟是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啊,不过就是说如果闹大了,王家不过是管教小孩不力之过,对方是以大欺小,毫无风骨文雅,尤其是被堵在青楼里,还没打过这群孩子,传扬开来,更是贻笑大方,那家人为了自己的仕途,当然不愿如此,只能上门来道歉,把青楼的事情都揭过,只说是马场里自己不该以大欺小。”
“你也太高看这两孩子了,不过是一个去惹祸,一个去平事儿,我和他爹,直接给老大关了两天,老二抽了一顿。”
阮容听的有趣儿,却叹了口气,“若是谢渊兄弟几个,有这份儿胆气,我倒愿意让他们去惹祸。”
“别急,你家那最小的,谢玄,现在不是会稽小霸王吗?有的你头疼呢,我看啊,你就是孩子们乖巧,才无病呻吟。”
“哼,”阮容冷笑一声,“不管是王家,还是谢家,缺的难道是个谦谦君子吗?”
“我们这般世家,有多少人眼巴巴盯着,盼着我们倒台呢,君子,可撑不起一个世家来!我不怕孩子惹事,怕的是他们不惹事!”
郗璿笑了笑,“这话也对,那你直接告诉他们不就好了?”
“少给我说风凉话!”阮容一瞪眼,“这是能告诉他们的?人之天资不同,自己敢去,和我告诉他们去,能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