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拿起茶杯,饮了一小口,谢道韫静静地等着看王凝之的反应。
王家人,自从当年王敦之变后,便很少会主动沾手军务,再加上如今的王羲之大人,喜文不喜武,更是以书香味立足于晋,他的孩子们,几乎是没几个会习武的,真要说起来,怕是跟着自己学习的王献之,反而是功夫最高的一个。
至于王凝之,谢道韫很清楚他的斤两,有点儿功夫不错,可惜王凝之的心思太杂,根本不能专于此道,而且,他总是在找些捷径,从他自己制作的精巧手弩便可见一斑。
虽说王家当然不会怕这种小小的挑衅,但短短两日之间,要找个高手来应对,怕是也没那么容易,毕竟,王羲之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去卖面子的,王凝之又能认识几个人?
叫你平日里不听我的,现在尴尬了吧?谢道韫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同时在心里想着好几种回答王凝之请求的方式。
谢家的仆役中,好手有很多,就算是对方来自军中,也不是难以应对的。
不过,这总要看我的心情。
然而,谢道韫很快就明白了,不管什么事儿,到了王凝之这里,都会和正常人有所不同。
就比如现在:
“那种小事无所谓啦,不用跟我商量,咱们还是说点正事儿比较好。”王凝之放下茶杯,就要继续说话,谢道韫急忙打断:
“怎么是小事儿?你手下有几个人,徐有福可没本事和那些江湖人打,到时候你若是输了,钱财不要紧,王家的脸可就要丢了。”
“跟徐有福有什么关系?”王凝之反问。
谢道韫仔细回想,也不觉得自己的表达有什么错误,只能再次重复:“他们是冲你来的,不是冲我。”
“我知道,放心吧,几个小人物,不成大器,我今儿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情。”
谢道韫撇撇嘴,挑了挑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有个人要杀,我们来计划一下。”
王凝之说的很轻松,谢道韫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地听着王凝之的话,到最后才说:“所以,你的这些江湖朋友,是一定要杀了顾光喜?”
“应该是的。”王凝之点了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做?”谢道韫瞧了瞧外头已经慢慢延伸过来的阳光,淡黄色将清晨的雾气荡开,落在院子里的竹叶上。
“两个方案,第一,等到他们离开会稽的时候,再动手,自然就和王家没有关系了。”
“算不得上策,就算是在会稽,也没什么道理去跟踪一个江家公子,如果被对方发现,反而是麻烦,等到离开会稽,那就更加难以追踪。”
“顾光喜既然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会稽,还作为江望远的朋友来比试,那自然会考虑到有人动手,说不定这还是一个诱饵。”
谢道韫摇了摇头,对王凝之的第一个计划表示不认可。
“我也是这么想的,杀人这种事情,夜长梦多,还是要早点进行才好。”王凝之眨了眨眼。
“所以,第二个方案,就把这件事情,放在会稽做,最好是放在山阴,把一切都控制住。”
谢道韫皱起眉,“顾光喜死在山阴,恐怕对王家不好吧?”
“那是在没有抓到凶手的前提下。”王凝之微微一笑。
对视一眼,谢道韫突然笑了起来,瞧了一眼在里头认真学习的王孟姜,轻声说道:“所以,王二哥,你打算让谁来做这个凶手呢?”
“这就是要跟你商量的事儿啊,朱家,江家,还是贺家?”
“不考虑其他几个?”
“当然不考虑,要干,就要干一票大的!”王凝之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
谢道韫转头望去,只见朝阳徐徐升起,晨雾消逝之间,阳光洒在王凝之身上,似乎在他身边,围起来一个金色的轮廓。
轻轻一笑,谢道韫同样站起来,走到王凝之身边,两人并肩而立。
“江家不太行吧,毕竟人是和江望远一起来的,要说最不可能杀顾光喜的,就是江望远了。”
“嗯,江家确实可能性比较低,但也不是无法操作,只不过,我还没想好,究竟把这份礼物,送给谁,是最好的。”王凝之呼吸着竹林的清香,回答。
“如果想要断绝贺家与江家的联姻,那贺家应该是最合理的,顾光喜一死,只怕江望远也没那个心思了。”
“怕是会适得其反,如果我是江望远,遇到这种事情,一定会抓紧和贺家联姻,因为顾光喜一死,不论是谁干的,目的都很明确,那就是要阻碍联姻,而这个人又是江家的敌人,自然要抓紧成亲才行,只不过,我不清楚,江望远这小子,有没有这份胆量。”王凝之笑了笑。
“所以,你是想把这份礼物送给朱家?”谢道韫眨了眨眼,看向竹林缝隙间的小路,“我觉得有些亏啊,朱家就算再如何搅弄风云,毕竟手伸不到这里来,而吴郡的事情,对我们来说,也鞭长莫及。”
谢道韫说的是实话,吴郡,吴兴郡,那一带地方,一向都是江南士族把持的,即便是如今顾家倒了,也没有北方世族插手的余地。
如果只是为难一下朱家,是没有多大好处的,甚至对贺家与江家的结亲,都影响不大。
“而且,”谢道韫淡淡说道:“其实不论你做的多么巧妙,有心人总是能看得出来,这件事情与王家脱不了干系,对于袁真将军来说,真相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认为这件事情是谁干的,那就是谁干的。”
“没错,”王凝之笑了起来,“所以,只要人一死,谁杀的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挑不出理来。”
……
这两日的山阴,风小了许多,天气似乎有些回暖之意。
兰渚山下,也是游客不少,大家都趁着这最后几日的好天气,来郊外游玩,再过几日,便该是准备新年,风雪也就要来了。
今日的道路上,来往的车辆,也算是络绎不绝,会稽一处,本就是繁华之地,又是多个家族居住之所,便是寻常百姓,也要比其他地方富裕一些。
虽然有些拥挤,大家却都很守秩序,相互礼让,即便是再不可一世的富家公子,也不敢在这里撒野,毕竟这寒冬月份,都躲在车厢中,谁知道对面来的牛车里,坐着哪位大人。
“这都要过年了,把你的坏毛病都收起来,不要惹是生非!”
这是很多人家里,都会训诫的话。
不过这种话,对于王凝之来说,是没有用的,而且,家里也不会讲,这片地方上,除了会稽王司马昱家的人,其他的,都不需要避让。
而司马昱这两年都在建康,很少回会稽来,家中的子侄们,也大多随着去了建康,剩下几个,与王家也都相熟,不会为了这么点事闹得脸红脖子粗。
至于会稽王家中的长辈,那都是正儿八经的皇族了,更加不会随意出现在这些地方,如果他们要来游玩,各家家主自然会前来陪同。
不过王家的子弟们,大多有君子之风,便是有放浪形骸之时,那也是在酒席之上,不会莫名其妙地在路上放肆。
除了一个王凝之,几年前和一位来会稽游玩的豫章郡公子在路上互不相让,最后大打出手,于是乎,这几年间,凡是看见王凝之来了,大家都会主动避让一些,免得这位爷心情不好,正好拿自己出气。
这些其实,都是大家对王凝之的误会。
“当年的事情,哪儿是那么简单,那小子脑子有毛病,半路上非要拿箭射我的风筝,那你们说,我能不射他的脑袋吗?”
从牛车上下来,王凝之第一百次和身边的王家兄弟,还有谢家两个兄弟解释。
“王二哥,我记得清楚,分明是你看人家的牛车比较高大华贵,故意在风筝上点了火,落在人家车厢上头的。”
昨日刚回了家,今儿就随着一起出门玩的谢渊,与王凝之并肩而行,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的文过饰非。
然后就挨了一巴掌。
“小小年纪,整日里胡说八道,你这是在诋毁我的名誉!”王凝之收回手来,恶狠狠地瞪着捂着脑袋的谢渊。
“你们说,谁看见了?是不是他胡说?”又回过头去,王凝之冷声问道。
“绝对是谢三哥胡说,二哥英明神武,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当时明明是天干物燥,风筝在半空,那小子又拿着箭要射,箭头上还带火,风筝能不着吗?”
王徽之睁着眼睛说瞎话,一点儿害臊的意思都没,得到了王凝之的夸赞。
“没毛病,五弟最近很懂事,等年后,我会让人把最新的图册给你带一份儿。”
谢渊哑口无言,看向另一边默默跟着的王肃之,却发现这位一向方正,和自己关系最好的朋友,居然很神奇地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就不再搭理了。
“三哥,你就不要乱说了,”谢攸则在一边开口,带着伪善的可耻笑容,凑上来两步,“王二哥,那些图册?”
王凝之瞥了一眼,“给你也没用,你姐才不让你看。”
“偷偷看啊!上次那个‘神算子一笔定乾坤’我才看了一半,托人去钱塘买,说是鸣翠楼已经休业几天了。”
谢攸急忙回答,还没忘了加上一句:“实在不行,我就先寄放在王徽之这里,到你家看。”
“我可不会给你,别做梦了,你姐姐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王凝之冷笑一声,往前走去,又飘出一句话来:
“不过我给王徽之带的书,里面应该有这一部分。”
垂头丧气的谢攸顿时满眼惊喜,使劲儿冲着王徽之眨眼。
“光天化日的,你那是什么眼神?”王徽之一脸鄙夷地走开两步,似乎生怕被人误会些什么。
于是,谢攸的表情,好死不死地,恰好被不远处,正牵着王孟姜的小手,带着谢道荣,与何仪聊天的谢道韫看见了。
谢道韫的话都没停,眼神却变了,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四弟。
本来是打算各自来兰渚山的,不过何仪却特意让人传话,说是有几个自己何家的姐妹来了山阴,想要和自己一起,也能算是女子之间的聚会,于是两家人便一起来了。
“你瞧瞧,这两个小子,如今跟着令姜学习,还没多少时日呢,便都是一番朝气蓬勃之象,娘开始的时候,也觉得七弟年纪还小,会不会有些过于辛苦,可是见到七弟如今的精神头,便改口夸你了。”
何仪笑吟吟地瞧着走在女子们前头的谢玄和王献之,这两人为了不被王凝之揪着耳朵走,心甘情愿跟着姑娘们,美其名曰说是要保护大家。
谢道韫收回目光,微笑回答:“姐姐谬赞了,我哪里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两个孩子本来就天赋不错,人又吃得了苦而已,不过如今天气也确实不太好了,再过些日子,等落了雪,就该让他们停下了。”
“也是,年关将至,大家都要走动些亲戚,我听伯远说,这几年……”
这条路并不算长,却很宽阔,大家的牛车都放在路的外头,沿着山下的路往前,两边的树,也都只剩些小叶,并不算多么碧绿怡人,不过游客们还是兴致很高,毕竟再出来,可就是明年了。
不过再多游客,有王凝之等人走在前头,道路也是顺畅无阻的。
见到那些公子哥儿们都站在两侧,给王凝之一行人行礼,避而不及的样子,何仪皱了皱眉,瞪了一眼何家的几个妹妹,说道:“二弟出去了大半年,怎么还是这样。”
王凝之在山阴这些公子哥儿里的地位,那是众所周知的,何仪当然也清楚,不过想着他已经去读了大半年书,总该学的谦虚些了,可是见到王凝之面对问好,只是随意点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恐怕是一点都没变。
“王二哥个性向来如此,其实大家也都明白,要他去故意示好,也是有些勉强,和王大哥不同,他毕竟没有官身,便是轻狂些,倒也关系不大。”
就在何仪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自己丈夫的时候,谢道韫的声音响起,让她愣了一下,这才问道:“谢家妹子,你是觉得?”
“嗯,”谢道韫走近一步,声音渐低,“前两日与王二哥闲聊时,曾听他说过一句话,人走在路上,是不会考虑脚下蚂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