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秋风之中,已经不再有一丝夏日的暖意,而是带上了属于冬日的寒冷。
萧瑟秋风中,钱塘湖畔,杨柳虽未衰败,却也显得无精打采,一方面是因为气温,另一方面却又似乎是因为如今天气里头,这些游客们都不再有闲情雅致来玩赏了。
至于道路边上的各色花卉,也早已被这夜间的骤冷而打散,就连那些抱着一卷书,试图在这里读书,来吸引几个姑娘另类眼光的公子哥儿,也只能是紧一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匆匆离去。
自从最后一场歌舞会之后,这里便显得萧条了很多,没有了画舫之上姑娘们的嬉笑,自然也就没有了沿着河岸摆弄的读书人。
大概,还能坚持在这附近的,也只有如今在凉亭之中的几位老人了。
“还是这时候好啊,一来没那么热了,二来咱们也能有个座位。”对弈之中,一位衣着不错的富家翁,笑呵呵地开口。
虽然家里都不缺钱财,可是自己毕竟只算个地主老财,在夏日那些世族人物来往的时候,这些凉亭,怎么会给他们供应。
“是啊,现在的年轻人,心浮气躁,根本沉不下心来,若真是爱这景色,岂能不明白春花秋景,各有不同?”
“呵呵,这些年的年轻人啊,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今年啊,我听说,在夏日一场歌舞会上,有个刘家的,居然偷了账目上的钱,去打赏绮云坊的柳盈盈,做了几首酸诗,大概还想着能得到人家花魁的青睐呢,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几分的家底,被他爹知道了,一顿臭揍,想当年我们那时候,岂会……”
几个老人家,也是老生常谈了,毕竟,上了年纪以后,找个机会抨击一下当今的年轻人,不比自己风华正茂那些年,也算是个消遣。
不同年龄段的人,总是会鄙夷其他年龄段的人,这也是常态。
就在他们细数着今年夏日那些琐碎小事,并且发表着自己看法的时候,年轻人当然也正在数落他们。
就比如,天澜居里,王蓝田,放下手里的茶杯,愤恨地说道:
“哼,那个刘家的老东西,真真是恶心,刘甲这小子想要得姑娘们青眼,也就算了,那老家伙一把年纪了,居然也有这种想法,真不要脸!你再与我细说一下。”
坐在他对面的杜雪,笑着给他添茶,说道:
“我只听姐妹们说,刘甲公子在被刘掌柜打了一顿之后,半个月下不来床,可是啊,这段时间里头,刘掌柜可是没少做事,本来是去绮云坊里,打算卖卖老脸,攀个交情,让楼里给他还些钱财,谁知道居然看上个小姑娘,还是个未曾正式出场的,只是最后随着姑娘们登了一次台的,年纪小的可怜。”
“那姑娘也没见过世面的,傻乎乎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见到刘掌柜打赏,居然还接了,听了刘掌柜的话,以为真的跟着他回了家,以后就能享福,多亏被姑娘们发现了,托人告诉了刘夫人,那刘掌柜居然学他儿子,去账上偷钱,被刘夫人当场抓住,这下子可是热闹了。”
想到这儿,杜雪似乎忍不住了,轻笑几声,才接着开口:
“刘夫人家里,那也是在钱塘有名有姓的人家,想当初,刘掌柜还是靠着妻子家里的帮扶,这才发迹的,于是,这一次可就麻烦大了,刘夫人家里的几个兄弟,生生把刘掌柜给打的下不了床,结果啊,父子两人,居然成了邻居。”
王蓝田眼珠子转了转,想到那个场景,笑得前仰后伏,连声音都断断续续,“这个绝对可以拿去卖给鸣翠楼,稍微加工一下,就是个绝佳的故事。”
“这个,恐怕不行喔,”杜雪眨眨眼,“钱塘都传遍了的事情,鸣翠楼哪儿能不知道呢?”
王蓝田笑容收敛,叹了口气,“好吧,还以为能发点财呢。”
“公子,很缺钱吗?”杜雪疑惑,“前段日子您不是和学子们赌钱,赢了不少?”
“没用啊,我被王凝之敲诈了,七分利,七分利啊!”
说起这个来,王蓝田就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也不觉得丢人,毕竟,能让自己诉苦的人,实在太少了,要论起来,反而是杜雪好,作为一个专业陪聊人士,起码一不会嘲笑自己,二不会四处散播。
等到王凝之哭诉完自己受到的悲惨待遇之后,杜雪也跟着叹了口气,说道:“这事儿,公子还是鲁莽了啊。”
“不过,”杜雪又说道:“您既然已经安排了人去拦着那位王公子,怎么还会被他及时回来呢?”
这就是她最让人心情舒服的一点,不论何时,杜雪是不分对错,只分亲疏的,已经完全站在了王蓝田这边考虑事情。
“唉,我问过了,王凝之那厮,打算先回屋去拿东西,我也是服了,山长要他速速上山,他居然都不给面子,要先办自己的事儿,真是,”王蓝田想了好几个词,都不能形容,只能恶狠狠地一拍桌子。
“这个倒是很符合王凝之公子的风格,”杜雪苦笑一声,也是相当无奈,“公子,您的运气着实差了点儿。”
“又要欠下一笔钱,今年回了家,估计是过不好这个年了。”王蓝田往后头一靠,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公子,您是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吗?”
“有啊,要回家过年了,总要给夫子们送送礼,尤其是陈子俊,送了礼,和不送礼,面对的就像是两个人。”
王蓝田虽然在其他方面有些糊涂,可是在这个上头,那是相当眼光毒辣的。
沉默了一会儿,杜雪瞧了一眼趴在窗户边,瞅着底下人,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跳楼的王蓝田,轻轻咬了一下红唇,开口:“公子,你差多少钱,我帮您出了吧?”
王蓝田回过头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杜雪微微一笑,很是诚恳,“您缺的钱,要是不多的话,我帮您出了吧,您在天澜居也没少花钱了,大部分还都是给了我,我也该报答您一次。”
“这怎么行,不可以。”王蓝田下意识回答。
杜雪却蹙眉,“公子,莫不是嫌我的身份低微,您不愿意从我这里拿钱?”
“怎么会呢,我是……”
“好啦,既然不是这样,那旁的就无所谓了,您要是过意不去,等明年来了钱塘,再给我就是了,免得再被那位敲诈,这个利息,实在太高了。而且您也放心,这事儿只在我们二人之间,不会有人知晓。不过你要答应我,万不可再自作主张,去招惹王凝之公子了。”
杜雪一副为了王蓝田考虑的样子,让王蓝田差点儿就泪眼滂沱了,要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绝对会千恩万谢。
感情,始终是能有压垮其他界限的时候。
在王蓝田兴高采烈地离开之后,杜雪坐在那里,轻轻捧着茶,想着王蓝田最后神神秘秘说的那句话,等明年过来,有大事商量,若有所思。
她的小丫头嘟着嘴走了进来,收拾着茶具,还忍不住说道:“小姐,人家都是收钱的,您是送钱的,本来咱们赚的最多,就是王蓝田给的,您这样,岂不是白白教他下棋,陪他说话了,日后还怎么给自己攒钱啊?”
杜雪瞧了她一眼,这是自己从乡下买来的小丫头,为的就是她一心为自己,而不是什么事儿都要汇报给楼里的掌柜。
“你懂什么,我们攒钱是为了什么,难道在这楼里,还愁吃穿不成?攒钱,为的是以后,要么花钱给自己赎身,像那位徐婉姑娘一样,能自己做点生意,要么就是给自己攒嫁妆。”
“这我知道呀,可是您这样送钱出去,咱们怎么……”
“不管是哪条路,我们都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找个靠山,就算是徐婉,也是有王凝之在背后站着,不然她的那点生意,这么赚钱,早就被人盯上抢走了,要是打算嫁人,那更是要找个好人家。”
“王蓝田家里是很有钱,但并不算什么真的高门大户,他的爹娘必然是看不上我的,但是王蓝田却未必,以后,不管是自己赎身,还是嫁人,都要好好在王家面前表现,这样才能日久见人心,让王家的长辈看见我的好处。”
小丫头懵懵懂懂,只是说道:“那就算如此,咱们干嘛不找王凝之啊,也像徐婉一样,不是有句话嘛,要抱大腿,就抱最粗的大腿,或者马文才也好。”
“你真傻,你以为王凝之和王蓝田一样吗?王蓝田家里,不过是靠着有些功名身份,赚钱而已,我多少有点希望,琅琊王氏什么身份,岂会把我放在眼里?”
“王蓝田看着有些小心思,却不够聪明,所以才会在未来也需要我,给我机会表现,而且,他虽然脾气大些,却不是真的凶狠,只要我温柔以待,总不会受灾难,至于王凝之,”杜雪笑了两声:
“你以为他真的需要徐婉吗?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我自认是不如徐婉的,她在王凝之那里,都只能做个掌柜,难不成我还能更进一步?”
“目光要放得长远些。”
杜雪的话,似乎是说给小丫头听的,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语速越来越快,就仿佛是心里下定了决心。
……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三天的时间,在书院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发生了很多故事。
首先,梁山伯给陈夫子的礼物,让整个书院的学子们,都傻了眼。
很难想象陈夫子当时是个什么心情,虽然,用文章来送礼,也不算稀奇,但那是名人才有用,送出去,对方也值得挂在家里,或者收藏,梁山伯明显还不属于此列。
而且,作为新年礼物,却在陈说新年之风雅习俗,士人风骨,甚至还在最后,言辞激烈地向陈子俊讲述着,如今世道中,颇有些人以自己享乐为荣,身为有能力的人,并不把老百姓放在心上,希望陈夫子可以带领大家,为民谋福。
话都是好话,道理也是这个道理,可不知道是为什么,围观的学子们,都觉得很诡异,因为细细一想,这些话似乎可以是用来赞扬陈夫子的,也可以是用来训斥陈夫子的。
毕竟,陈夫子是个什么爱好,这书院里头,谁不知道呢?
不过,大家所期待的那种激烈对抗并没有发生,因为陈夫子虽然是皮笑肉不笑,但还算友好地接下了梁山伯的礼物。
至于以后会不会报复,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不过据王凝之观察,陈夫子还是一个比较讲究实际的人,应该不会对梁山伯怀恨在心的,毕竟他收下了礼物。
至于他为什么会收下,王凝之也有一个判断,那就是这篇文章是祝英台在送上一份厚厚的大礼时候,一起拿过去的,而且看上去,装着那篇文章的封袋,似乎也还有些东西。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啊!
祝英台为了这个傻傻的梁山伯,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王八之气振作,有个美女主动倒贴。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摆在眼前,也就来不及去打探一下祝英台这次花了多少钱。
“马文才,找我干嘛?难不成要送礼?”
回寝室的路上,还能看见偶尔路过的书童们,正在搬着各种行李,往山下送,虽然大家都雇了马车,但这毕竟是山上,还是要自己把东西拿走才行。
和王凝之并肩而行,马文才倒也没有以往那种剑拔弩张,最近心情不错的他,居然笑了笑,说道:“那可不会,你收了书院弟子们一大半的钱财,用不着我送,我找你是为了朱家的事情。”
“朱家?朱明启还敢来作妖?”王凝之愣了一下,“上次不是说他已经被禁足了吗?”
“禁足只是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而已,算不得真,毕竟他的行为,都是按照朱持以的意思来做的,人怎么会自己惩罚自己呢?”
马文才冷笑一声,又接着说道:“我是听说,朱明启已经去了会稽,说是和陈留江氏的公子,一起去拜访贺家了,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给你提个醒罢了。”
“朱明启看着是个谦谦君子,实则心思狭隘,上次在你这里吃了亏,难保不会给你使绊子。”
“好,看来是有人要给我拜年了,就是不知道礼送的够不够重。”
王凝之笑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