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陈子俊行走在学子中,一派正气,脸上带着严肃而认真的神情,一双小眼睛,也和往里日不同,炯炯有神,就连每一步的大小,都严丝合缝,方正无比。
清风徐来,他轻盈的衣袖,缓缓摇摆,上面绣着的淡色白鹤,似乎要翩翩而飞。
多年来的夫子修养,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学子们也是一样,各个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朗诵的声音绵长有力,和陈夫子的声音,相得益彰。
课桌上,除了纸笔和课本,不见任何东西,别说什么棋盘,纸牌了,就连点话本故事都不见踪影。
坐在前头的马文才,一边朗诵,一边想着马统连夜带回的信,那是父亲的亲笔信,言说既然王卓然没有告知,自行前来,那么他就不合适出现,只能靠马文才自己了。
不过他会派人上山,时刻听候指令,如果有需要,及时安排,同时马太守也在打听王卓然的习惯喜好了。
而坐在课堂边缘的王蓝田,却异常难受,第一次认真上课,不打瞌睡,不吃零食,不在底下偷偷玩牌,才知道上课时间如此漫长。
忍不住挪动了一下屁股,又给自己挠挠痒,还生怕被人发现,折磨啊。
不由得看了一眼那边从容不迫的梁山伯,感叹一声,这家伙还真是个读书人!
又瞥了一眼和自己最远的王凝之,感叹一声,这家伙还真是个演戏的!
王凝之也很无奈,早上,王兰特意从山上下来,为他传达王迁之的意思,哪怕是装,也要装个样子出来!
话很简短,要求很严厉!
本来想着装上一会儿,在自己学习的时候,就开始写故事,反正写写画画,谁又知道谁呢,可谁想到,陈子俊为了表现一把,硬是带着学子们朗读到现在。
他就不累吗?
问出这个话的,不只是王凝之。
课堂旁边的树荫下,两把椅子,王卓然也是这样问的,原因无他,自己是来旁听的,如果夫子还没讲授完,就离开,显得很无礼,可他的原计划,不是这样枯坐一个上午啊?
瞧了一眼神采奕奕的陈子俊,王迁之忍俊不禁,“平日可没这么长,看来还是王大人面子大啊。”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夫子,大清早就在我房门外等着,我一开门,吓了一跳,还说什么最近要开品状排行,请我来指点一番。”
“呵呵,他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在你面前露露脸罢了。当年朝廷里朱家人要上位,他只能给人家腾位置,朱明为了补偿,便给了他封信,来找我。”
“曾经我是在朱家读过书的,承蒙恩情,便让他做了夫子,不过陈子俊平日里倒也还行,只是见到你,怕是以为自己还能重入朝堂了。”
“如此做派,还想进朝廷里跟人掰手腕,怕是你欠朱家情,朱家有人欠了他,这才给他个体面下场。”
王卓然冷笑两声,随后又摇了摇头,“不过,有个这种人在山上,你也能轻松许多吧,如此品性,做个伺候人的活儿,想必十分妥帖。”
“平若慎言!”王迁之严肃几分,“陈子俊在万松书院多年,不说无功,但也无过,不可过于轻慢。”
“倒是我失言了。”王卓然点点头,只是眼神中,却不见一丝歉意。
“不过这次品状排行,我倒是对此人有些兴趣了,从他早上跟我说的看,他是打算以北伐为题?”
“不过年轻学子,书院品评,一般都是以情入景,或言说圣贤,虽说针砭时事也是私下常事,他居然要在第一年的学子品评用,挺大胆啊?”
王迁之微微点头,“我倒是也不明白,不过没有阻止。早些明白与国同运,也是好事,如今隐逸之风过盛,未必是好事。”
“看来这陈子俊,还真是有颗报效朝廷的心,只可惜能力不足。”
王卓然看着还在那边认真踱步的陈子俊,微微摇头。
而陈子俊也终于走回了台上,开始宣讲品状排行之文试内容,心里暗爽:
王凝之,纨绔子弟,整日里下山游玩,从不见你对朝廷之事有何看法,而且看样子也知道是个扶不墙的,否则王家怎么会把二公子丢出来?
这次,我就让你丢个大人!还要在王卓然大人面前!
天助我也!
“如今我朝,北伐一事,已上议程,朝中悬而未决,征西军拳拳之意,欲光复北方,然我晋朝如今居弱,粮草,军械,甚至人心都未必能足够支撑,北方混乱不堪,魏,燕,段齐,仇池,更有秦对我晋朝虎视眈眈,南乡,上庸俱有陈兵,此时,是否为出兵时机?”
“诸位学子,不辞辛苦,至万松书院读书,所为者,无不是匡扶社稷,报效朝廷,既如此,便当直抒胸臆,互相学习,便以此为我书院本次文议之题,以作为品评各位之策。”
“明日,统一将你们的文章递交上来,我会上承山长,与众位夫子共同品评,好,今日课业,便到此结束。”
一甩衣袖,风度翩翩,陈子俊一脸高傲,迈着小碎步,就连腰背都不弯下一寸,仿佛是飘着离开了。
等到离开了些课堂,陈子俊急忙绕到树后,偷瞄着那边的柳树。
树下只剩下两张椅子。
怎么都不表示一下,这是满意呢,还是满意呢?
陈子俊带着烦恼离开了。
课堂里头已经炸了锅。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商量着该怎么办,本来梁山伯是很受欢迎的,毕竟学识摆在那里,可是眼下他正在烦恼,怎么把自己的治水方略呈上去,至于出兵这种事情——“我不清楚啊,这可如何妄议?万一影响到朝廷大局可如何是好?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成绩,就做出不理智的判断来,必须要调查研究,然后……”
懂事的人都离他很远了,只有祝英台还在努力劝说:“梁兄,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不过是书院里自己品评罢了……”
王蓝田脑袋垂在课桌上,‘咚咚咚’地敲打着,可惜没几下,就觉得额头很疼,迅速放弃了,愁眉苦脸,这种事情,不是拿钱能办到的啊。
本来就是在比拼,书院里这些学子们,肯定不会真心帮自己的,要是请他们来做文章,说不定还要故意在里头给自己使绊子,尤其是,使了绊子自己也看不出来啊!
懒得管这些闲事,王凝之收拾了东西,瞧了一眼天边的乌云,看来今天不用受热,能好好睡个午觉了。
阴雨绵绵的天气,还有什么比睡一觉更舒服呢?
很快,王凝之就明白自己错了,错的很离谱。
天上已经黑云压城了,时不时响起几声闷闷的雷,然而雨水却迟迟不下,就仿佛把整个世界的闷热都压在了云层下。
比平日里更热,而且更吵。
吵的不是院子里的蝉鸣,而是隔壁。
王凝之忍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爬上墙头:“我说,你们就不能换个地方讨论?”
“凝之兄!快来,与我们共商一番,究竟该如何把治水方略,融入北伐之事?”梁山伯一边用扇子给自己降温,一边兴致勃勃。
荀巨伯和祝英台坐在小桌子的侧面,祝英台倒是还好,荀巨伯已经是一副狗看星星的样子了。
本来觉得自己不太懂,那过来听一下书院里两位佼佼者的言论,说不定能摸到个一瓜半枣的,然而从自己过来,就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梁山伯的计划之中。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用得着吵我睡觉吗?”王凝之咬着牙,相当不爽。
“这么简单?凝之兄,有何良策?”梁山伯一下就站了起来,激动万分,就连剩下那两也是一脸期待,不为别的,赶紧把这件事情按下去,大家都轻松。
“你就写个文章题目,论北伐。然后把你的治水方略塞进去。”
“这,”梁山伯并不像王蓝田那么好糊弄,皱了皱眉,“这样我会被夫子们认为不认真对待吧?”
“那有什么关系,你反正达到目的了,按照陈夫子的习惯,一定会把你的文章拿在课堂上朗诵,到时候你的文章一定会传入王大人耳朵里。”
“这,这……”
“山伯!不要听他胡说!他就是在故意整你!”
见到梁山伯居然真的在考虑得失,祝英台急了,恶狠狠地剜了王凝之一眼,开口相劝,“如果你在王大人眼里失了礼,那未来如何做官?到时候如何能治水?难道你真要把希望放在那些不相干的人身上?”
梁山伯长叹一声,“我也知道如此过于激进,却不忍让百姓受苦。”
王凝之点了点头,被他的伟大打动了,“既然如此,梁山伯,你就把治水方略偷偷潜入王大人房里好了,逼着他按照你的法子来做,肯定更有效,我这儿有刀,好几种,你喜欢哪种?轻便的还是……”
“你能闭嘴嘛!”祝英台炸了毛,“就不能帮我们出个主意?”
“好,”王凝之眼珠子转了转,“你去蹲在王大人屋外,时刻跟踪,然后找个机会,比如他在茅房的时候,凑过去,搭讪,几句话的功夫,之后找个借口,说你急着要走,又很不小心地从袖里把治水方略落在外头,等他看见了,自然会捡起来,要还你,这就看见了。”
“这就能看见?他不打开呢?”祝英台仰着头发问。
“好奇心,好奇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你只需要好好包装一下,让那封方略,看上去相当特殊,比如给它用上好的丝绢包起来,或者……”
等到梁山伯终于明白了这个计划,还想追问细节的时候,王凝之的脑袋已经从墙头下去了,“你现在马上滚蛋,再吵我睡觉,我就让王兰去告状,说你其实是个恶贼来的,对王大人图谋不轨,打算行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梁山伯的嘴,闭得简直不能更紧了。
墙后头,小路边,王卓然仔细地看着王兰。
“王大人,我绝对不会传这种话的。”王兰一脸无辜。
王迁之轻咳两声,“出这个馊主意的,就是跟你提过的,逸少家的二公子,王凝之。”
“呵呵,王凝之,过春的时候,我去山阴与王逸少,谢安石,孙绰他们喝酒,在会稽山见过他的孩子们,玄之可是个素雅文洁之士,涣之,肃之倒是活泼些,不过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献之,当时还很奇怪,为什么一家兄弟皆平和克己,却独有献之灵动不同,看来是与凝之相若了。”
王卓然笑着摇摇头,对此不以为意,“早些下山吧,雨就要落了,迟了可听不上你吹嘘了一整天的故事。”
不过在要走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一句:“这个梁山伯,要是真有胆子来给我送治水方略,倒是不妨一观。”
王兰跟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忍不住捂嘴偷笑。
雨滴总算是落了下来,王凝之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再醒来,已经是夜里,桌上放着两张饼,茶壶还架在小火炉上,看来徐有福来过了。
点上油灯,瞧了一眼外头淅淅沥沥的雨,站起来活动一下,坐在桌前,摊开纸,大笔一挥。
……
雨还没停。
学子们坐在课堂里,一脸无奈地望着那个站在台上像打了鸡血一样的陈夫子。
陈子俊这次是铁了心,要在王卓然面前表现一番了,平日里,但凡是天气不好,这位都会推说自己腰腿不便,姗姗来迟,摆足了架子。
然而今儿,他是第一个到的,小小眼睛里,居然有着猎鹰一样的光。
“昨夜,我已与各位夫子决定,今日下午便会为各位的文章品评,明日张贴品状榜,现在,将你们的文章全部呈上来。”
看到了吗,王大人,我,陈子俊,态度认真,风雨无阻!
王大人此刻就在课堂后头坐着,脸色如常,心里十分不爽,昨晚回来,就和王迁之被一众夫子们堵上门了,各种夸赞架着自己来听课。
至于旁边的王迁之,似乎能感受到王卓然的痛苦,表示理解,自己当时刚听那些故事的时候,也是日日都要下山的。
众人一一上台,有气度自若的马文才,也有一脸自信的祝英台,再加上个哆哆嗦嗦的王蓝田,万松书院的课堂上,几乎只剩下雨声了。
然后——学子们就被赶出去了,让他们提前用餐了。
陈夫子灵机一动,既然要表现自己的勤劳,那就做到极致,不妨上午就开始品评!
于是,万松书院出现了很神奇的一幕,夫子们饿着肚子讲学,学子们坐在食堂,看着食物却毫无胃口。
“怎么办,怎么办!”王蓝田就像一只陀螺,在食堂里转个不停,直到被马文才把头按在桌子上,这才消停。
而其他人虽然不这么夸张,却也是形态各异。
梁山伯嘴里咬着青菜,味同嚼蜡,虽然一夜没睡,但他精神很好,已经想出来好几个和王大人偶遇的法子了。
“凝之兄,你为何如此安逸?难道胸有成竹?”
王凝之不爽地挑挑眉,瞪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祝英台,这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因为我威武霸气,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住的日子久了,大家倒是也知道王凝之的性子,都不当真,反而被逗笑了,气氛也随之一轻。
不过此刻,课堂中,气氛却是相当凝重的。
因为有王卓然在那里看着,所以夫子们都是收起了平日里的懒散,各个聚精会神。
“嗯,祝英台的文章,鞭辟入里,意义深刻,涵盖得相当广泛,以民,钱,粮,械,各个角度来解释北伐之不妥。可见是用了心的。”
“祝英台是个好苗子啊,只是还不够成熟,北伐之事,于军阵之间,了解不足。”
“荀巨伯的文章,实在难以入眼,”一位夫子把一篇文章‘啪’的一声按在桌面上,没好气地嚷了一声,“你们看看,这文章里说的什么?”
“战者,勇气也,两军相逢勇者胜,若不胜,则为怯懦之故……”王迁之就站在旁边,闻言拿起来,念了几句,脸色古怪。
“败军应严惩,以激血勇,方能求胜?”王卓然被吸引过来,念了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倒是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虽幼稚,无礼,却有一腔热血,不过毕竟文试,过于偏颇了。”
此言一出,倒是让众位夫子都轻轻一笑,王迁之则点了点头,悄声说道:“我替荀巨伯谢过王大人了。”
“呵呵,”两人一边往台上走,王卓然一边低声回答:“若是放在军中,不失为好文章,晋朝军人积弱,未战先怯,又不是什么秘密。”
“嗯,王蓝田这次,倒是下了功夫。”陈子俊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突然来了一句。
顿时,所有的夫子们都凑了过去,王蓝田是个什么水平,大家心里都是很有数的,居然下了功夫?
“战不胜,心不齐,皆因风气不善,故而前拒后阻,黎民不得公道,社稷不得持稳,而军阵之式,多为百姓,若心有不忿,何以一心对敌?”
“筹粮,炼器,皆不如平定人心,以公对人,正义显露,自可得百姓拥戴,齐心协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嗯,倒是别出心裁,与众学子皆不同,想不到王蓝田心里,居然有着公平正义之念。”
就连王迁之都很是惊讶,王蓝田怎么看也不像个会说出这种话来的,难不成是抄袭?
想到这里,王迁之脸色难看起来,不诚,不公者,何以如此大言不惭?居然敢谈社会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