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金日磾先是汉臣,才是匈奴人。”胡濙用了极为简洁的语言,解释了为何金日磾会被汉武帝信任,最后成为了托孤大臣。
因为金日磾,是大汉对匈奴人的分化和瓦解的象征。
朱见澄这才了然,赶忙说道:“谢老师教诲。”
胡濙看着几个已经过了六岁开始读书的孩子,看他们没有什么疑问,才继续说道:“霍光辅佐汉昭帝,亦如周成王不怀疑周公,汉昭帝从不对霍光有任何的怀疑,委以重任,君圣臣贤。”
“汉昭帝九岁登基,二十一岁崩,在位十三年,这十三年的霍光辅政中有好亦有坏。”
“桑弘羊被卷入了燕王刘旦、鄂邑长公主、上官桀的谋反大案之中,被霍光诛杀。”
“御史大夫桑弘羊是被冤枉的。”
“燕王谋反大案,从九月初事变到十月末结案公布罪状,上自燕王、上官桀父子,下至大将军长史小吏,皆是证据确凿,惟独缺少了桑弘羊的罪证,但桑弘羊最终还是死了。”
围绕着尚书事展开了讲,胡濙又讲到了御史大夫桑弘羊之死。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桑弘羊何人?太史公曰: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
“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五铢钱、榷酒酤皆出自桑弘羊之手,而在桑弘羊的建议下,汉武帝曾经征六十万民夫至河套屯田戍边,这也成为了汉武帝长驱匈奴的基础。”
朱见济思考了许久问道:“是像沐阳伯金濂金荣襄那样的人吗?”
胡濙摇了摇头,他不是在否认金濂的功绩,金濂多数情况下都是在陛下的指导下工作。
“沐阳伯走的太早了,陛下让冉宁妃给他看胃病,也就多留了些时日,让他走的更舒服了些。”胡濙满是无奈的说道。
若是金濂再走得晚一些,继续主持户部事,未尝不是大明的‘桑弘羊’。
眼下户部多有谏言,比如最近户部搞得最大的动作,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四差银改制,就是站在了金濂打下的基础上。
“少师有理。”朱见济恍然,明白了什么叫天不假年。
胡濙斟酌了下说道:“世人皆称其为兴利之臣,桑弘羊当得此誉。”
“御史大夫的桑弘羊,是怎么和霍光结怨呢?其实桑弘羊和霍光没什么私怨,只是政见不合。”
“汉昭帝在始元六年召开盐铁之议,广招贤良文学,大议汉武帝时,推行的各项政策,尤其是盐铁专营之事,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和辩论,桑弘羊和贤良文学发生了激烈的辩论。”
“在会后,御史大夫桑弘羊仅废除了榷酒酤,也就是酒类专卖,改为酒税,其余照旧专营,这便和霍光执政理念,发生了冲突,引得霍光极其不满。”
“次年,燕王刘旦谋叛案发,桑弘羊死。”
“自此之后,盐铁专营、算缗、告缗、均输、平准、钱法皆形同虚设,尤其是迁茂陵令,被全面废除。”
“迁茂陵令,迁徙豪强至陵寝、京畿诸县,防止地方豪强与官勾结。”
朱见深立刻举起了手,站了起来,满是疑惑的问道:“迁茂陵令这么重要吗?为何少师要单独拿出来说呢?”
胡濙示意朱见深坐下,喝了口水,点头说道:“很重要。”
“汉以强亡,汉献帝亡国之时,大汉国力横强,四夷面对世家豪强都是毫无胜算可言,汉亡于豪强。”
“在最开始汉武帝推行《迁茂陵令》的时候,天下豪强不为所动,颇负盛名的游侠郭解,就来到了长安托请了皇后卫子夫之弟、大将军卫青替他说情。”
“汉武帝反问卫青:能请的动将军说情的人,还不是地方上的豪强吗?在朝廷如此,在地方又当如何呢?那这天下是大汉的天下,还是豪强的天下呢?”
“卫青这才坚定了决心,拥戴汉武帝的《迁茂陵令》,卫青和京辅都尉赵广汉,以杀人罪逮捕郭解,族灭郭解,强力推行了迁茂陵令。”
“汉元帝想要恢复迁茂陵令,可是五年无一户入京畿县令,最终无奈下诏不再迁豪强入京了。”
“到了王莽篡汉,东汉建立之后,世家豪强已经成为了大汉之冗疾,病入骨髓不得治了。”
“地方豪强兼并土地,隐匿人丁,联合地方官僚逃避税赋,朝廷无度无支,最终酿成了东汉末年的群雄蜂起。”
“迁茂陵令的失效,让朝廷失去了调节各阶级矛盾的能力,最终失道天下。”
魏晋南北朝是个荒唐的年代,和美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是礼乐崩坏世道昏暗的年代,是人肉被烹饪后抬上餐桌的年代。
胡濙在这里稍微加了些自己的话,汉武帝对卫青没有第三问,只有前两问,第三问的天下是大汉的天下,还是豪强的天下,是胡濙自己加上的,但胡濙认为是汉武帝想问卫青的最终问题。
连大将军卫青都为郭解这样的豪强说话,那天下真的是大汉天下吗?
朱见深眉头紧皱问道:“迁茂陵令这么好用,为何陛下还搞移民税,把人送出去,而不是迁徙到京师呢?”
“问得好。”胡濙看着朱见深颇为满意的说道:“因为时代不同了,彼时天下豪强田亩虽多,但岁收极少,彼时算得上豪强,是腰缠万贯资产三百万钱,现如今以米价折算,仅值三千五百银币之数,都把人迁过来,那京城根本住不下。”
历史是螺旋上升的,随着生产力的提高,过去的那种威胁皇权的豪强,现如今,不过是中人之家而已。
于少保的九重堂,一年靡费不到九百银币,三千五百银币也就是将近四年时间而已,动辄千年计算,在陛下面前,才勉强算得上是富商巨贾。
若不是在地方横强,比如桐庐姚氏,就是姚夔、姚龙的本家,田亩半县,才算是势要豪右。
胡濙说京城住不下,其实就是朝廷有些管不过来了。
既然他们非要剥削,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不在大明四方之地上为非作歹,就权当眼不见为净便是。
到了海外,就是搞奴隶制,大明也不会干涉他们搞奴隶制的自由。
既然要自由,就给他们自由。
而收移民税,便可以自由出海,也是大明开海的千年大计上重要的一环,任何的王化,都不是空中楼阁,这些势要豪右的外逃,是为大明在海上扩张打下基础。
胡濙解释了下陛下的移民税和迁茂陵令之前的相同和不同,其实都是一样的目的,都是地方和朝廷的博弈的手段,只不过一个是迁到眼前,一个是送到外面。
“谢少师解惑。”朱见深慢慢坐下。
“《汉书》曰:光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中,就是说的霍光杀桑弘羊。”胡濙结束了关于桑弘羊之死的讲解,而后看了看众皇嗣都没什么疑问,才继续说道:“霍光是亡汉之臣吗?”
朱见澄立刻举手站了起来说道:“少师教过我们,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天下无万世不移之法,若是将王莽篡汉和曹丕篡汉,归咎到几十年前和几百年前的霍光身上,有失公允。”
胡濙颇为满意的颔首说道:“诚如是也。”
“汉昭帝继位之时,只有九岁,主少国疑,霍光固然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但是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功比萧何。”
“功比萧何是汉宣帝刘病已所言,非某一家之谈。”
“汉昭帝龙驭上宾后,无子,海昏侯、汉废帝刘贺被征召入宫拥立为帝,刘贺荒淫无度、不保社稷,最终被废为庶人,汉宣帝刘病已被霍光、张安世拥立为帝。”
十岁的朱见浚站了起来问道:“海昏侯刘贺真的很荒唐吗?”
胡濙稍微斟酌了一番,才说道:“汉废帝、海昏侯刘贺去保管符玺的地方取走了十六根符节,随意赏赐给了下人。”
这是汉废帝刘贺荒唐事中不太起眼的一件。
“这也太荒唐了,不端何为人主?”朱见澄一听也是连连摇头。
符玺岂能轻授?连朱见澄都明白的道理,这刘贺的确是荒唐至极。
朱祁钰在窗外听闻,立刻笑出了声来,这就有些像他刚登基之时,去印绶监随意取十六枚火牌印绶胡乱赏赐下去,给一些伶人把玩。
怕是不用等瓦剌人入关,于谦等人就得火速派人前往襄阳请襄王朱瞻墡进京了。
朱祁钰有了声响,便走进了文华阁内,笑着说道:“胡少师且继续讲,朕也来听一听。”
胡濙还是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俯首说道:“参见陛下。”
“见过父亲、叔父。”一众皇嗣恭敬行礼。
“坐坐坐,无须多礼,少师继续。”朱祁钰找了个座位坐下,示意众人落座。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才想起讲到了哪里,继续说道:“汉宣帝是汉武帝的曾孙,戾太子刘据孙,是整个西汉唯四有庙号之人。”
“整个西汉有庙号者四,汉太祖刘邦、汉太宗刘恒、汉世宗刘彻、汉中宗刘询刘病已。”
汉朝的制定庙号和谥号极为严格,西汉十二帝之中,只有四位拥有庙号,后世为了方便多以谥号称之,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等。
汉宣帝在军事上降服匈奴、建立西域都护府;
在政治上,整饬吏治、严惩贪腐,确立了霸王二道杂之,延绵两千余年汉家制度;
在财经事务上,重新启动了迁豪强守皇陵的政令,抑制兼并、轻徭薄赋,设立常平仓平抑粮价;
在文化上,广开言路,在石渠阁设经学会议,刊行《史记》。
整个汉室江山,在汉宣帝刘病已手中,达到了空前鼎盛的盛世。
而在私德之上,尚节俭世人称颂,故剑情深之典故,则是至情至性之外,闻达不舍糟糠之妻。
胡濙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给皇嗣们灌输什么糟粕,所以他自然问心无愧,只是接下来的话题比较阴暗,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不喜。
他教育的是孩子,但是这些孩子都是皇嗣,都应该是虎狼,而不是在温室里的花卉那般娇艳,却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
“汉宣帝族诛霍氏满门。”胡濙看了看陛下的脸色,陛下脸色如常,胡濙才放心大胆的讲了下去。
“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霍光和霍去病都是大将军卫青亲外甥,皇后卫子夫是卫青的姐姐,而戾太子刘据,也就是汉宣帝的爷爷是皇后卫子夫的儿子。”
巫蛊之祸,做了二十年太子的刘据,为巡游天下的汉武帝看了二十年天下的刘据,在巫蛊之祸之中,悍然剑指汉武帝,被汉武帝一根指头捏死了。
巫蛊之祸,是不亚于土木天变的大祸,大汉失去了稳定的继承人,最终造成了汉昭帝刘弗陵九岁登基,主少国疑。
汉宣帝登基,等于绕了个大圈子,最后把皇位又还给了皇后卫子夫子刘据后人的手里。
胡濙面色沉重的说道:“霍光对汉宣帝与对汉昭帝、汉废帝的态度,完全不同。”
“尚书事,本来是在宰相府和皇帝之间传话递本,汉昭帝十三年、汉废帝二十七天,霍光都是将奏本挑选后给皇帝看。”
“到了汉宣帝刘病已这里,霍光则是事无巨细,将每件事,这件事发生的始末,如此处置的原因,处置的可能结果,细细讲给汉宣帝听,敦敦教诲。”
“而霍光也非常尊重汉宣帝,当时汉宣帝立皇后的时候,汉宣帝说贫贱时候有把破旧的宝剑,不舍丢弃,最后汉宣帝在民间妻子许平君,被立为了皇后,而不是霍光的女儿霍成君。”
朱见澄听到这里,奇怪的问道:“霍光有拥立从龙之功,而又有帝师之实,彼此相处融洽,为何汉宣帝要族诛霍光满门呢?”
胡濙两手一摊,嗤笑的说道:“直接原因是霍光死后,霍光的夫人显夫人,要立自己的儿子霍禹为帝。”
“啊,这…”朱见澄略微有些呆滞的看着胡濙,这显得有些太过于离谱了,一时间他的小脑袋瓜有些接受不了。
要是于谦死后,于谦的夫人董夫人要立于冕为帝,朱祁钰也只能痛下杀手了,于谦的夫人董夫人没有能力做到,也不会那么做。
朱见济眉头紧蹙的说道:“霍光死后,霍氏满门族诛,都怪一个女子吗?”
胡濙说道:“在霍氏被族诛这件事上,的确如此,霍光死后,霍氏仍然不见收敛,显夫人出入掖庭见太后如自家宅院,霍氏女婿们,把持兵权以从龙之功相要挟,霍氏子弟更是一到大朝会就病休不朝天子。”
“霍氏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这里面还有件趣事。”说到这里胡濙的脸色可谓是五味杂陈,颇为奇怪。
“何事?”朱见济立刻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