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当哈里发,野心不小。”朱祁钰看着康成志再次诛心旳说道。
哈里发是回回教的至圣先师,若是法提赫真的要当哈里发,他想做什么?将那些回回教的国家置于何地?
奥斯曼王国,到底属于什么文化范围?
康成志万万没料到,大明皇帝似乎对于西域的事儿非常清楚, 一句话就否定了法提赫的正统性。
朱祁钰看着康成志,他忽然想起了在大学时候的女朋友,美院的一个姑娘,当然,这个姑娘不是重点,这位姑娘的老师是一位画家, 很知名的那种。
这位艺术家曾经到过君堡,并且做出了精准的总结。
「我搞了一辈子艺术,但是这个历史观念却没建立起来,等我前几年亲自去了一趟伊斯坦布尔(君堡)的时候,莪才知道我去的地方,并不是这一个国家,它既是古希腊、又是古罗马、也是东罗马、还是奥斯曼、更是新月。」
这一句话精准的总结了奥斯曼王国的现状和未来,那就是没有文化根基,迷茫的奥斯曼,一个身份迷茫的国家。
当身份迷茫的时候,会降低国家认同,会对向心力产生致命的影响。
总结性的说,奥斯曼是个串儿。
朱祁钰看着康成志继续说道:“朕今天召见你,是有话要你告诉法提赫:人们虽然同样渡过相同的河,但流经身旁的水却是不同的。”
“他要修的是一条忒修斯之船。”
忒修斯之船,是一个希腊的神话传说, 忒修斯是雅典的英雄,他打了胜仗,为了将英雄所修的船传承下去,船只腐朽的木材会被替换, 最后所有的零件都会被换成新的。
这个时候问题就来了, 忒修斯之船还是忒修斯之船吗?
就像到了二十一世纪,带英仍在服役的胜利号风帆战列舰一样。
带英的海军在二十一世纪仍然有木质结构的风帆战列舰,这是带英当年日不落的荣光,也是带英现状的无奈。
古罗、罗共、罗马帝国、东西罗马、奥斯曼,其实都面临着忒修斯之船危急。
李代桃僵、雀占鸠巢的危急。
奥斯曼帝国有一项很血腥的根本制度,名字叫血贡,就是奥斯曼的军队会大量抓捕泰西的东正教儿童,主要以希腊人、罗马人、亚美尼亚人为主。
这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他们永别父母与家乡,以奴隶的身份被带到遥远的君堡。
在被评估相貌、智商与能力之后,“上品”被留在苏丹宫廷内侍奉,“中品”被分配给高级官员帕夏们,其余的则被发配到小亚细亚偏远地区的官邸。
所有的孩子必须改信,“上品”的男孩中有一部分会被送到专门学校接受最优良的教育,成年后在奥斯曼王国的行政系统中担任要职,以帮助苏丹制衡奥斯曼的贵族们。
这就是典型的换木头的做法。
奥斯曼王国的继承制度是近卫军继承制,谁控制了近卫军,就能够成为苏丹,当上苏丹,就会杀掉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再加上血贡,奥斯曼王国不做改变,真的会乱套的。
康成志莫名其妙的看着皇帝陛下,他倒是知道忒修斯之船,但是他不懂皇帝陛下到底在宣谕着什么,陛下的话比那些红衣主教所谓的神谕还要难以理解。
朱祁钰看着康成志迷茫的模样摇头说道:“你传话就是,你听不懂,你家苏丹能够听得懂。”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康成志退下。
康国出现了内讧,以海罕为首的叛军没能当上大石,但是海罕把也先最成器的儿子博罗给杀死了,丧子之痛之下的也先,不理政务戎事,王复不得不提前夺权,这个时候的康国其实人心惶惶十分脆弱。
朱祁钰就是让康成志传话,多少给“远征军”们争取点时间。
朱祁钰对奥斯曼王国的内政没有兴趣,更加没有管的打算,他只是在播撒种子。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朱祁钰看着于谦解释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正如那位艺术家所说的,奥斯曼王国和康国一样,是一盘散沙,他们需要建立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
而刚刚征服了君堡的法提赫最需要做的是文化融合、民族融合和身份融合,将奥斯曼王国的根儿找出来,拧成一股绳。
若是法提赫真的听了朱祁钰的话,开始防范那些东正教的孩童,那才是上了大当。
因为奥斯曼近卫军的庶弁将,都是由这些孩子组成,法提赫能够控制近卫军,就是因为这些孩子。
本就是互相猜忌的对立身份,这苏丹再犯了疑心病,那近卫军团将不再是法提赫的利刃,而是他枕边的王恭厂,随时随地有可能发生大爆炸。
法提赫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吗?
当然,因为朱祁钰是大明的皇帝。
朱祁钰示意兴安拿来一堆牌和图纸,跃跃越试的说道:“于少保,下一盘,类似于兵推棋盘的棋盘游戏。”
于谦惊骇的看着陛下,勤政的陛下也开始玩物丧志了吗?
于谦的惊骇很快就变成了喜悦,并且表现出了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在于谦眼里,陛下做的很好,问题就出在这很好两个字。
作为天下最尊贵的人,所思所想全都是政务戎事,三年五年可以,但是十年,二十年呢?
人都会累的。
陛下有点玩物丧志,在于谦看来,却是天大的好事,这也是于谦盯着兴安作弊的压力,也偶尔会陪陛下下棋的原因。
“这个怎么玩?”于谦看着拿来的一堆牌,有些奇怪的弯刀。
朱祁钰展开了图纸说道:“这副棋牌,可以供两到十二人共同玩乐,大概可以分为两个阵营,一边是贪官,一边是监察,也就是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按察司等等。”
“比如朕选择扮演锦衣卫的提刑千户,需要想方设法,找到贪官贪腐的人证、物证、书证,查找物证需要找到对方藏匿赃款的地方、找到银路、找到对方代持的经纪、买办等等。”
“兴安选择贪官,则需要尽量在隐蔽的情况下进行贪腐,朕总结了数十种的贪腐手段和藏匿、转移、代持的财产转移手段,甚至还包括对监察方的刺杀。”
“监察方胜利的条件很多,但总体来说,就是抓人抓脏。”
“贪腐方胜利的条件,则是持续贪腐,直到监察方总回合结束。”
于谦眼睛越瞪越大,看着朱祁钰呆滞的说道:“这副牌叫什么名字?”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反腐抓贪。”
于谦陷入了沉默,陛下的游戏实在是有些妙,妙不可言。
“这规则看似复杂,但是只要玩一把就立刻懂了,我们来玩一把。”朱祁钰摆好了棋盘,开始和于谦玩起了猫抓老鼠的游戏。
朱祁钰是监察方,而于谦是贪腐方。
于谦一共走了不到三个回合,就被朱祁钰打出了【人赃并获】的结局,于谦大败。
朱祁钰终于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赢了一次于少保。
“再来。”于谦有点不信邪,立刻开始了第二局。
于谦再败,这次于谦只走了二十五个回合,就被朱祁钰收集齐了人证、物证和书证,于谦被打出了【锒铛入狱】的结局。
于谦撸起袖子,将桌面收拾干净,说道:“再来!”
有些事的确讲天赋,于谦在贪赃枉法之事上,天赋为零,速战速决,一连输了十几把。
“换手。”兴安大声的喊道,于少保已经输麻了,再输下去,要输红眼了。
这次换手,朱祁钰真的是花招百出,一共三百个回合,朱祁钰打出了【权倾朝野】的结局。
于谦呆滞的看着牌面,在最后的时刻,朱祁钰手持贪官方,居然贪了五千余万两银子,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甚至还行贿内廷,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皇帝。
这已经不是监察方能动的人,只能皇帝亲自下旨查办的地步。
于谦面色通红的将手中的牌扔在了桌上大声的说道:“此等国贼,欺君妄上!专权怙宠!蠹财害民!坏法败国!奢侈过制!赇贿不法!其害不亚蔡京、王黼大祸!”
于谦是第一次接触这类角色扮演类的桌游,就像是第一次接触魂斗罗和马里奥的孩子一样,情绪自然有点激动。
兵推棋盘始终是上帝视角,进行兵推,主要是为了推演局势,而不是为了玩。
朱祁钰设计的这个反腐抓贪,的确是大明第一款角色扮演类的游戏,于谦代入了人物,和邪恶的大贪官斗智斗勇,却是输的一塌糊涂。
“于少保为人刚正,玩这种棋,天然劣势,若是胡尚书和朕对弈,朕必输无疑。”朱祁钰开始整理桌面,解释其中缘由。
朱祁钰整理好了双方的牌面,看着还没缓过神的于谦笑着问道:“再来一把?”
“再来!”于谦一脸凶神恶煞的说道。
很快,于谦就弃牌了,喃喃自语的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一次于谦仍然持有监察方,最终被朱祁钰这个大贪官,打出了【含冤而死】的结局。
朱祁钰赢得很干脆,所有的呈堂公证,到了对簿公堂的时候,都变成了于谦的罪证,最后于谦以诬陷入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兴安收拾着桌子,他有些手抖,这次他站在于谦的一方,感同身受,看着于谦一步步的落入朱祁钰的圈套,看着于谦被构陷,那种无力感,让他颤抖不已。
“看起来,朕还是很有当贪官的天赋啊。”朱祁钰收手了,于谦不适合这种棋牌,毕竟于谦是大明道德的制高点,而朱祁钰是大明道德的洼地。
兴安愣愣的说道:“也许、可能、大概有?还是没有?”
在兴安看来,陛下的确有当贪官的天赋,但是这怎么能承认英明的陛下是当贪官的料儿呢?
这个【反腐抓贪】的游戏,只有两个核心要素,一个是权,一个是人性。
争权夺利,泯灭人性。
朱祁钰收好了牌和旗,不能再下了,于谦已经愤怒了。
“朕许给了王复一个康国公的位置,若是王复夺权成功,并且未叛大明,朕许他王制国公府,等同沐王府。”为了缓解于谦的情绪,朱祁钰又聊起了国事。
于谦愣了片刻,俯首说道:“应有之意,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以为王复定不会叛明,景泰二年,臣任总督军务,在集宁的时候见过王复。”
“若是用襄王殿下所言,王复在集宁的时候,已经从有我,变成了无我,王复身中数创,要害中了三箭,若非欣可敬欣院判在集宁,王复必死无疑。”
“而王复当时就是为了送一份情报到集宁,防止也先偷袭我军。”
“王复去参加夜不收的时候,满是欣喜,脸上的笑容…和那幅画上的夜不收们的笑容,一模一样。”
于谦指着御书房挂的画,那是当初杨洪组建夜不收时候,随天使前往宣府的画师,画的一幅画,马背上的墩台远侯,嬉笑着打着招呼,奔向草原。
那个笑容,无怨无悔。
朱祁钰一直把这幅画挂在自己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而且兴安装裱之后,为了防止画卷发黄,专门用玻璃框好,防止氧化。
朱祁钰出神的看着那幅画,郑重的说道:“朕也信他,若是他真的叛了大明,是朕之过。王复不欠大明什么,倒是朕对他有所亏欠,他求的就是朕亲手给他挂功赏牌,至今未能如愿。”
“但是该锄奸,朕也绝不姑息。”
就像是功过不能相抵的基本赏罚规则一样,朱祁钰欠王复的牌子那是债,但是王复真的敢叛,朱祁钰真敢派人锄奸。
朱祁钰给王复准备三块奇功牌。
第一块是王复在和林的时候拯救夜不收,第二块是王复送到大明的六分仪等物,那都是帖木尔王国的最为宝贵的财富,第三块则是王复最终能以康国公回到大明。
于谦和朱祁钰详细讨论了下,关于奴仆法的具体事宜,这是社稷大明百年基业的根基。
当然奴仆法之中,于谦和皇帝也有很多的分歧。
比如皇帝有意营建官奴所,类似于教坊司,设立贱籍蓄奴,对这些奴隶统一管理;
于谦持有反对意见,认为大明不应当设立这类官办奴所,这种明火执仗的行为,一来有损圣德,二来于国不利。
即便是大明贱籍,那也是大明人,比蛮夷更高一等,给贱籍等于给奴仆大明人的身份。
朱祁钰和于谦经常吵架,兴安早就见怪不怪,吵吵闹闹比客客气气让兴安更为放心。
能够沟通,就没有怀疑,小人的谗言就无法钻空子。
怀疑的种子需要间隙的浇灌,才会不断的生长,直到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