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舶带刀是李宾言搞出来的潜规则,这个规则是当初密州市舶司的无奈之举。
现在李宾言想要将港口之内,不得张弓填药,改为大明海内,不得张弓填药。
“陛下,大明水师已经有二十艘战座船,明年这个时候,又会有两千料福船七艘,战座船四十余艘下海,陛下,应该让商贾们习惯安静的大明海域了。”李宾言认为到时候了。
而朱祁钰认真琢磨了许久说道:“不够,实在是他少了,朕当初在南衙的时候,问过徐承宗,当初永乐年间,一千三百多所巡检司,有超过万艘巡江、巡检、战座船。”
“即便如此,当初也未曾禁止张弓。”
“不妥,万里海塘也是大明海,依旧不安稳。”
南洋、万里海塘都是南海的别称,大明朝在琉球列岛有了战座船和巡检司,可是南洋呢?
鸡笼岛以北,大股倭寇和海盗被平定,可依旧不是很太平,南洋就更不太平。
而且,几十条船,等于没有船!
哪里有什么海疆安全的说法?
李宾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有点问题。
万里海塘也是大明海域,彭遂四处立碑,不就是为了确界吗?
宽泛的让所有商贾不得在大明海域内不得张弓填药,是一刀切的懒政,需要进行区别对待。
朱祁钰摇头说道:“还是离港之后,允许张弓填药,以防万一。”
“海盗很猖獗啊,无论海商忠诚与否,都是朕的臣工万民,朕不能让他们在大海上,陷入违反大明律法和保护自身的矛盾之中。”
朱祁钰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即便是到了后世,有一定的国际秩序的时候,多少海船还被各种海盗骚扰?又诞生了多少安保公司?
朱祁钰可不认为现在海面上是太平的,即便是李宾言认为大明海域已经处于高安区,可是朱祁钰却不这么认为。
“可是陛下,海商势大,名义为商,实际为匪,在海上横行无忌,海船倾覆之后,更是无从查起。”李宾言眉头皱成了山字形。
海商可不是什么善与之辈,他们在海上百无禁忌,名为商实为匪,如此日久,到时候,倭患又起。
“再有五年时间,再议此事吧。”朱祁钰认真考虑之后,依旧不肯听从李宾言的想法。
正因为有人不老老实实的当商贾,在海上劫道,朱祁钰才不肯下这道禁令。
再给大明五年的时间,至少得有上千艘的战座船,有数百艘的宝船之后,再讨论这个问题才合适。
归根到底,还是船太少了。
李宾言认真的琢磨了下,才开口说道:“陛下英明。”
他理解了陛下的想法,即便是海商们不那么忠诚,但是陛下还是把他们当成大明的人。
“朕知道你和李贤都深受势要豪右之迫害,对他们恨之入骨,朕可以理解,可是朕以为,他们在没有入罪之前,是大明人。”朱祁钰说的是法学的基本属性,审慎。
大明律有云:强盗及万恶访犯,新犯死罪,皆三推六问,情真罪当,始上长枷监候。
司法审慎,是中原王朝自周始至今的一种重要的人文精神。
《尚书》曰: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
如果犯了错,不应该由为上者主观的认定有罪,而是审问、查找证据,反复查补之后,确实有罪,才应该处罚。
这是司法审慎的基本态度。
即便是在春秋战国时候,法家追求的大同世界,是一个用法治国,一切一断于法的世界。
但是法家依旧反对有罪推定。
法家的思想集中在了法、势、术、刑、罚、赏、利、公、私、耕、战等内容上,但是无论从哪一点看,法家的任何人都不支持任何的有罪推定。
死刑,也在唐朝之后形成了完善的三复奏的流程,就是为了防止不可挽回的司法悲剧的发生。
在历史上总有些冤案让人扼腕痛惜。
比如南宋初年的赵构杀岳飞的大案之中,秦桧为相十三载,都没有给岳飞编出来一个合适的罪名来,最后只能以莫须有三个字定调。
秦桧查抄了岳飞的府邸,发现了岳飞的甲胄,就想以私藏甲胄定罪。
可是那件甲胄之上,伤痕累累,是御赐之物。
秦法,毫无疑问是法家的代表,当年始皇帝收天下刀兵铸十二金人。
百代皆秦法,并无什么本质的不同,都说始皇帝收天下刀兵,可哪朝哪代都是禁止私藏强弩、甲胄?
嘴上说的不要,可是身体力行的时候,还是很诚实。
私藏一具甲胄、强弩流放三千里,私藏三具甲胄、强弩杀无赦籍家,家属流放。
若是樵夫,带刀劈柴,很合理。
若是猎户,带弓打猎,很合理。
可是私藏甲胄,意欲何为呢?所以,私藏甲胄,往往等同于造反。
朱祁钰接着说道:“前段时间四川成都府眉州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叫王耳的乡农,被怀疑偷了一头牛,在眉州知州的严刑拷打之下,屈打成招,惨遭冤狱。”
“这头儿知州刚判了流放,那头儿,那头牛自己回来了。”
“结果这个眉州知州为了防止被有司考成,更怕屈打被发现,就把这头牛私自打死,坐罪王耳,最终酿成了赭衣半道,群盗满山。”
赭衣,就是囚徒的赤土色衣服,冤狱越来越多,囚犯最后逃跑,到了山上当了群寇。
“后来这王耳跑了,这知州被王耳杀死在了家中,有司前往查补,才知道了这其中详情。”
这个案子里,知州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百姓落草为寇,惶惶不可终日。
四川总兵官方瑛前去平定群寇,查补之后,才只能徒叹奈何,方瑛将王耳押解入京。
事实清楚,王耳也认罪了。
可是所有事,都是因为司法不慎,引发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是朱祁钰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审慎是必然的,但是也不能变成前宋那般模样,重入轻出,疑狱,汜与众共之,众疑,赦之,那就失去了司法的独立性。”
整个宋代司法,都坚持“重入罪,轻出罪”的传统,不慎放跑了罪犯,不是天大的问题,无辜者蒙冤入狱,才被视为天大的问题。
带宋的司法,将死刑尽量处理为刺配,刺配的尽量处理成流放,流放的处理为杖刑,杖刑从轻为笞。
高喊着刑赏忠厚之至,把司法视若玩物。
稍微有人质疑,就有人裹挟声势,把死刑变成了流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李宾言思考了许久,终于理解了陛下的话。
陛下这是在训诫。
当初他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搞钓鱼执法,被陛下批了一句,过犹不及。
时至今日,陛下依然在训诫他,不要再犯那样的错误。
陛下借着海商商舶张弓填药的事儿,说的却是李贤和他,在南衙执法的底线问题。
有案必查,有罪必纠。
但是不能把没有的罪名扣在别人的头上,那是制造冤假错案。
这算是敲打吗?
李宾言认为不是,如果真的要敲打,陛下应当收回他的永乐剑就是了。
陛下是希望李宾言真的堪任左膀右臂的肱骨之臣。
李宾言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朱祁钰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李宾言听懂了他话里的潜台词。
训诫这件事说的重了,君臣相隙,说的轻了,臣子不当回事儿。
显然李宾言听进去了。
“如若朕在松江市舶司,可能会做的比李爱卿更加过分。”朱祁钰看着李宾言感慨的说道。
他想起了当初的旧事,李宾言当时为何差点栽赃到了解帧期身上?
因为李宾言当时已经怒极。
整个舟山海战,作战一共才死伤了两百余人,结果因为奸商供给的猪肉腐败,用猪血涂抹掩盖,导致死了三百余人死在了庆功宴上。
换成朱祁钰,怕是要发疯。
整个大明,没人能管得住他,他是皇帝。
“李爱卿。”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
李宾言赶忙俯首说道:“臣在。”
朱祁钰欲言又止,换了个话头儿问道:“回京之后,见过胡尚书了吗?”
“还未曾见过。”李宾言满是疑虑。
朱祁钰抿了口茶,笑着说道:“一路舟车劳顿,就别再朕这耗着了,去见见胡尚书,然后回家团圆几日,再往南衙。”
李宾言提起了自己的百事大吉盒,俯首告退。
李宾言离开聚贤阁之时,成敬带着一堆人来还剑,这聚贤阁虽然不是皇宫,可是陛下在哪里,哪里就是丹陛,他自然没有资格佩剑觐见。
“李巡抚,这是永乐剑。”成敬先把剑还给了李宾言,然后将奇功牌的大礼包,给了李宾言一份。
主要是三经厂印了一大堆的书籍,一盏明灯,一辆新车驾。
李宾言在舟山海战之中,有总督军务在身,得获奇功牌一枚。
可是李宾言在舟山海战之后,一直未曾回京,牌子是送过去了,可是这大礼包一直没领。
“谢过大珰。”李宾言坐上了新的车架,前往了官邸。
他拿了拜帖,去了胡濙的府上。
胡濙不是很忙,在自己的小阁楼上,见到了李宾言。
“陛下让你来的?”胡濙上下打量了下李宾言,这个儒学士,现在的精气神和过去已经完全不同了。
浑身的煞气。
“是的。”李宾言不知道陛下为何让他来见胡濙,按理来说,他的职务和胡濙没什么瓜葛,要见不是更应该见金濂吗?
他挂的是户部右侍郎的印绶,在松江任巡抚。
胡濙稍微琢磨了下,立刻就懂了。
李宾言身上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了朝堂狗斗术,他就这么回京,在京师这无底潭之中,怕是得淹死。
陛下让李宾言来胡濙这里学狗斗术来了,会用不会没关系,手段必须都要知道。
胡濙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胡某不才,痴长几岁,有些忠告告诉李巡抚。”
“谢胡尚书。”李宾言赶忙坐直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趟到底要来做什么。
胡濙认真的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感触良多,他是生在洪武年间,在建文年间出仕,闻达于永乐年间,屹立朝堂四十年的大明常青树。
胡濙十分确切的说道:“任何一件事,在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
“在官场上,没有谁是谁的人。”
“都是陛下的臣子。”
李宾言愣愣的看着胡濙,这啥意思?!
“陈循。”胡濙想到了一个人,陈循,那个穿儒袍进殿,最后被罢官回乡的文渊阁大学士。
陈循就是忘了这一点,所以他临到了,晚节不保,狼狈回了家。
胡濙十分郑重的说道:“你切记,没有谁是谁的人。”
“即便是依靠裙带,节节高升之人,他也是他自己,不是谁的人。”
“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党羽,同榜、同乡、同师,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今日的同盟,明日就可能倒戈相向。”
“没有谁,是谁的人的说法,在没揭开锅前,全都可能是敌人,也全都有可能是同盟。”
李宾言瞪大了眼睛,胡尚书这个观点,和他的认知相悖。
那么多同榜、同乡、同师,拉帮结派,朝中山头林立,都是假象?
官场是最大的名利场,可是在这里生存的第一要务,却不是名利,而是谨记自己的身份。
如果薛定谔和胡濙异世相遇,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薛定谔说在未开箱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猫是死是活。
胡濙说在未尘埃落定之时,没有谁是同盟,也没有谁是敌人。
胡濙忽然想起了景泰元年改元的那天,他低声说道:“当初王直其实非常反对废稽王世子的太子位,不肯参与废太子之事,陈循抓着王直的手,在请旨废太子奏疏上签的名。”
李宾言呆滞的问道:“陈循…不是反对废太子吗?!”
胡濙给李宾言续了一杯茶说道:“时至今日,王直依旧是吏部尚书,还在泰安宫里教导皇嗣,可是陈循却离开了朝堂。”
“世事难料。”
“这就是我说的,我们入朝为官,就只是陛下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