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如何处理这些闹事的女子,李贤和魏国公徐承宗开了一个小小的碰头会。
南衙依旧有六部尚书,但是这些都是养老的人,李贤并不指望他们。
而是选择了徐承宗。
“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李贤十分确认的说道。
大明不能讲公平,任何公平都不能讲,你一旦讲一句,比如杀人者死,立刻就有人按着这条公平标准,逼迫朝廷就范。
这并不可怕,左右不过是酷吏的恶名罢了。
李贤在乎名声吗?他不是很在乎,所以他可以很简单的把这些人抓起来。
但是公平这个口子一开,那就得一直讲下去。
这条路,没有退路。
畸零女户是畸零户,是弱势群体,需要保护,需要公平。
那么科举制的按省份分配,本身也不公平,南衙的读书人为了一个举人、甚至是秀才,终其一生,穷经皓首而不得。
而一些省,却十分轻松和简单。
“抓人,骂名我来担吧。”徐承宗并没有犹豫立刻说道。
博爱乡七村,以李成立为首七大耆老,需要第一时间抓捕,然后以雷霆之势,将畸零女户管理起来。
这需要动用京军,本来这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检司的巡检负责,但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检司和这些耆老纠缠极深,稍有风吹草动,行动就会失败。
徐承宗不怕挨骂,无论是仕林还是诗社,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在乎,他在乎陛下的态度。
不能再任由他们胡闹下去了,如果真的带着两万户的畸零女户闹大了,这件事就变的十分的麻烦。
甚至有可能把徐承宗牵扯进去,因为徐承宗的烟云楼可以说是这些畸零女户的销售末端。
至于烟云楼的生意?
他已经全然顾不得了,这件事一旦解开了盖子,他怕自己被陛下做成剁椒鱼头。
如果陛下降下了雷霆之怒,他的国公丢了,那一切都没了。
国公府被废,那他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当今陛下心狠手辣,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会有大麻烦!
他确信。
徐承宗说道:“我已经踩好点了,交给我办,这些畸零女户的归置问题,你来负责安排,要她们尽快从事织工和织染局。”
“踩盘子?”李贤眨了眨眼,这种流寇才用的切口,也就是黑话,从徐承宗的口中说出,实在是有点怪异。
徐承宗点头说道:“嗯,踩盘子,我摸清楚了他们这些耆老的活动。”
“博爱乡之罪,罄竹难书!”
徐承宗的烟云楼是终端,是最后一环,他以前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想知道,每一个扬州瘦马的背后,都由上百个悲惨的故事组成。
他看到的瘦马,个个都是极会伺候人,弹琴、吹奏、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样样精通,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每一个都很精致,每一个都很淑女。
他以为瘦马就是他见到的那样,他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归宿。
其实完全不然。
他看到的都是上上等瘦马,都是精心培养,等闲不会轻易许人,即便是最后没有卖到势要豪右之家,流落到了花柳场所,那也是人情练达,四处结交善缘,自己挑选好的归宿。
能落得好下场的女子,几乎都是万里挑一。
但是每一个瘦马的背后,都有十个不如她们的女子,都进了神乐仙都这样的场所,为娼为妓,几乎都活不过三十岁,就是染各种花柳病而亡。
最次等那就更不成人模样了。
徐承宗想了想说道:“让锦衣卫的提刑千户带着缇骑,抓回来再说吧。”
锦衣卫有巡查缉捕之权,可以抓捕除了皇帝以外的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且进行不公开的审讯,权柄极大。
可是眼下锦衣卫的指挥使袁彬,正在琉球负责大明的开疆之事,另外一位指挥使杨翰。
杨翰和颖国公杨洪一家子没有关系。
杨翰是第一批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稽戾王在大同府叫门的时候,杨翰曾经带着五个悍勇的兄弟,摸进了瓦剌的大营之内,想要伙同袁彬将稽戾王从虏营之中救出来,最后因为稽戾王的怯懦没有成功。
当今陛下是个很大气的人,袁彬、杨翰对稽戾王之忠,让人侧目。
这类的人,放到任何时候,即便是不被清算,也会被闲置不用,毕竟对稽戾王越忠诚,陛下就越心有芥蒂。
结果是被清算的人,是稽戾王。
这些人都活了下来,并且被委以重任。
徐承宗找到了杨翰和他的两个兄弟,他们都是墩台远侯。
当初深入虏营的六个人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了。
杨翰等人在迤北,用自己的悍勇,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军士的忠诚是对君主的忠诚,更是对大明的忠诚。
徐承宗找到了杨翰和这两个提刑千户,面色沉重的说道:“此次抓捕,要快,一击必中,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徐承宗拿出了一张抓捕令,他是南京守备,有权责下这样的命令。
他并没有把压力给到杨翰身上,这些墩台远侯可是陛下的宝贝疙瘩。
在大明,你可以骂陛下暴戾,骂陛下亡国之君,但是唯独不能骂这些为国出生入死的英雄。
陛下对英雄的保护,超过了对自己的保护。
“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杨翰挎着绣春刀平静的说道。
到六处博爱乡踩盘子的事儿,是杨翰和他的两个弟兄亲自负责,这些人做的恶,进解刳院完全够格了。
徐承宗想了想说道:“最好是活口,把他们送进解刳院是最好的结果。”
“罪恶得不到审判,就是对善良的辜负。”
“知道了。”杨翰点头,点了兵马就准备出发。
江南多雨,进入了四月份后,东南风吹了起来,和西北风在江南地区碰在一起,就是淫雨霏霏。
杨翰还未出门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青石的街道上,撑起了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江南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气。
而杨翰扣上了明光甲,翻身上马,直奔几个博爱乡而去。
马蹄声阵阵,打破了安宁。
杨翰亲自带队,要抓的人自然是李成立。
博爱乡土堡,取狮子山上的石头,全部用石逐块砌起,大门则是用硬杂木,其余全用杉木,不易腐乙。
最外成的石墙高约三丈,厚一丈一尺。
石墙之上,是将近八尺的环堡小道,石墙之上,最底层无窗;二层则炮、火铳眼密集;第三层檐分十三栋,楼阁式结构,雕栏画栋,为家眷所居。
而在土堡之内,还有全石制成的堡中堡,一共三层,那是耆老所住的房舍。
这种一堡双回廊、堡中堡的样式,叫做凤阳堡。
扬州李氏建设的博爱乡土堡,在定淮门外,占地约三百亩地。
杨翰没有带火铳,带着三百锦衣卫,出金川门绕过护城河向着定淮门而去。
在缇骑接近堡垒的三里处,杨翰翻身下马,再近些,就会被李家土堡看到了。
杨翰翻出了一块帛,咬在了嘴里。
人衔枚本来是偷袭的必备手段,但是陛下以银币、铜钱多经手交换,极脏无比,发了专门用于保持静默的咬帛。
这玩意儿是丝绸织造,上面带着一个娟秀的小字,绣着一行小字,和一个飞鱼,飞鱼类蟒,有两角。
偷袭,是杨翰这个悍勇的夜不收,给扬州李氏这七名耆老最大的尊重。
杨翰等人散入了雨幕之中,是夜时分,三道的钩爪,飞上了石墙,三道身影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了土堡的环墙之上。
走廊外檐下有一排整齐而精致的吊顶木葫芦,下面悬挂着风铃,在风中叮铃铃作响,造型美观,煞是好看。
三名锦衣卫,几个辗转腾挪,悄无声息的打开了土堡的大门。
杨翰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什么人!”当大门被打开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缇骑的偷袭。
杨翰手中腰牌一亮,大声的喊道:“缇骑办案,所有人趴在地上,双手伸直举起,但有抵抗,格杀勿论!”
“明、明、明光甲!”询问的人哀嚎一声,猛地趴在了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这玩意儿只有缇骑才有。
绣春刀出鞘,三百余缇骑迅速的控制了外围。
抵抗?
自从吴元年设立拱卫司,洪武二年改名为亲军都尉府,再到洪武十五年改置锦衣卫,锦衣卫的威名响彻大江南北。
跟掌直驾侍卫的锦衣卫作对,自己死是小事,全家流放,他们都得大喊一声:陛下宽仁,感激涕零。
杨翰控制了外围,看着中间的堡中堡犯了难,他没带火药,全石制成的外墙,很难破开。
死硬分子,就在这石堡之内。
他灵光一闪的说道:“取点湿柴火来,把湿柴火点燃,烟气很大,我就不信他们不出来。”
在草原上抓兔子和大老鼠的时候,就用这种手段,寻清楚了兔子洞,一把湿柴,烟熏火燎,什么兔子都给它撵出来了。
以李成立为首的李氏耆老没过多久,就从堡中堡中跑了出来,被锦衣卫挨个抓获。
杨翰看着逮捕完成,打开了一个地堡,在踩盘子的缇骑的汇报中,这个地堡里关押着近两百名女囚。
这都是不服李成立这些人的调校,毫无价值的畸零女户。
地堡打开,一股恶臭传了出来。
杨翰走进了地堡之内,剧烈的恶臭,并没有让他恶心,他在草原上无以为继的时候,为了活着,连腐烂的肉都割下来生吃过。
他是狠人,但是看着地堡内的景象,他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人之所以是人,是有气、有生、有知、有义,可是这些大善人的知和义呢?
人至恶的模样,在这里表现的淋漓尽致。
那些光鲜的李家耆老外表之下,是人间至恶。
“把…人都救出去吧。”杨翰挥了挥手,缇骑们进入了地牢。
吕后曾经把汉高祖刘邦的宠妃戚夫人,弄成了人彘。
武则天曾经把唐高宗李治的废后王皇后和萧淑妃,弄成了骨醉。
这都是为人所不齿的酷刑,但是在这里,这两百多的地牢里的女子之中,就有三人酷似人彘。
她们已经奄奄一息,被抬出地堡之后,她们依旧看不到天日,因为她们并没有眼睛,而是以铜灌筑。
她们就是警告,警告所有的畸零女户,不听话是何等的下场。
杨翰是一个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狠人,可是看到此情此景,牙关紧咬。
他很愤怒,他认为自己有权愤怒,他的兄弟们舍弃了一切保护的大明,就是这样的大明吗?!
杨翰抿着嘴唇,看向了东边的山丘,那里有一个乱葬岗,是一个十丈高的悬崖。
不听话被失手打死、集体圈养病死、不堪折磨发了疯的畸零女户的坟地就在那里。
一些被花柳病折磨的女子,也会选择从那个悬崖之上,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短暂而又浑浑噩噩的一生。
杨翰押解着千余人向着南京城而去。
一夜之间,六个博爱乡,以仁义、乐善好施闻名遐迩的大善人们被抓捕归案,京军将亲自看押简单审讯,增补查案,将其送往北衙。
过堂之后,必然要有人进解刳院。
龙江造船厂的复工再没有人阻止,无数人都在惊叹着李贤的狠辣,但是大善人们做的恶,却是无人谈起。
无论李贤用什么办法,他都无法将这些消息散播开来,显然江南的势要富贾们,在尽力的遮羞,防止勾栏、茶馆评说此事。
一怒之下,李贤将江南诸事,写成了两万字左右的奏疏,再加上一个酷似人彘的人证,送去了北衙。
李贤是拗不过这些人的合力,但是天下有人能够拗得过,那就是陛下。
陛下一旦将此事放在了邸报之上,这些人必将遗臭万年!
李贤不怕被骂作是酷吏,他甚至做好了准备,被人骂作是景泰年间的酷吏。
但是他害怕这些罪恶,日后继续发生。
李贤的奏疏和李宾言押解岛津又三郎的奏疏,一起送到了京师。
朱祁钰看完了李贤的奏疏,血气翻涌,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愤怒了!
他拍桌而起,怒目圆瞪,几近于咆哮的大声喊道:“混账!”
兴安吓的一抖,陛下是易怒的,从陛下登基之后,陛下就时常愤怒,这几年,才好了许多。
但是李贤的这一封奏疏,如同点燃了王恭厂的火药一样。
朱祁钰盯着卢忠说道:“现在派一名天子缇骑,带两千缇骑前往,让京营调拨三万人随行,让广宁伯刘安配印,让天子缇骑至南京督办此案,任何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
“什么土堡,什么宗族,要把他们当匪去剿!”
“将其连根拔起!无论牵连多广,都不要有任何的留情!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那都是朕的子民,朕是他们的君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