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认为他们用了阴谋诡计,不走正道,这样做会把朝政折腾的稀巴烂,实不可取。
李宾言的面色变得十分奇怪,随即疑惑的问道:“李贤,你以为仁者真的无敌吗?”
“于少保为天下少数至善至仁之人,即便是皇帝万寿节依旧是不肯趋炎附势,顶多写一份贺表,从不送任何的贺礼。”
“可是,李贤啊,你真的以为于少保天下无敌吗?”
李宾言话未说透,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起来。
稽戾王入京的时候,其实摆在了陛下面前两个选择,一个是稽戾王去死,一个是于谦去死。
陛下哪怕不杀稽戾王,就会有人自动的团结在稽戾王的周围,对于谦进行连章弹劾,到那时,对错还重要吗?
于谦并不是仁者无敌。
是因为陛下选择了保住于谦,所以于谦才无敌。
李贤深吸了口气,还是摇头说道:“于少保的确不是天下无敌,但是如果我们和他们变得一样,那我们还怎么掌管公器?”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你并没有把他们当做敌人去对待,所以你才会如此的纠结。”
“他们是敌人。”
李贤站起身来,即便是身上那么多的脚印,但是他还是情绪十分激动的说道:“我们追求的和他们追求的是有本质上的不同,我们要的,和他们要的完全不同!”
“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那我们就走上了歪门邪道,我们还如何追求公义!”
“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我们就是失败的!”
“昨天他们姓解、姓欧阳、姓孔,明天不过是姓李,姓袁、姓徐罢了!”
“有什么区别吗?”
袁彬和徐承宗往旁边让了让,袁彬低声说道:“你听懂他们俩这吵架里面的我们、他们是说什么吗?”
徐承宗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听不懂,不都是为了大明好吗?”
袁彬眉头紧皱的说道:“读书人都这样吗?连吵架都是高来高去吗?什么仁者不仁者,话说又只说半截,莫名其妙。”
徐承宗非常认可的点头说道:“读书人的事儿不都这样莫名其妙吗?”
两个人彼此重重的点了点头,读书人的确都这个样儿。
李宾言看着李贤,终于点头说道:“是的,我们不应该变成他们。”
李宾言承认自己被说服了,但是他眼睛通红的说道:“可是我大军死了三百人!抵背杀敌的将士!没有死在战场!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李宾言之所以做事失去了进退,还是他的怒火遮蔽了双眼,他在李贤开口之前,只有愤怒。
昨日还在庆贺胜利,笑的那么灿烂的将士,转眼间就变成了冢中人,他如何能不愤怒!
李贤情绪激动至极的说道:“是的,你说的没错。”
“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我们要追求公义,却离公义越来越远!那我们必然会失败!”
“陛下至今只走阳谋大道,我们也要走阳谋大道!否则天下失道,吾等乃是大明滔天的罪人!”
“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李宾言,你清醒些!”
“是奸商害死了他们,我们已经把他们悉数抓捕归案,送于京师,陛下绝对不会饶恕他们!”
“我们若是栽赃坐罪,和这些奸人有何区别!”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许久未曾说话。
良久之后,李宾言才点头说道:“你说的很对,袁指挥,我们日后还是不要这样做了。”
“啊?哦。”袁彬点头。
虽然不明白李宾言为何要这么说,但是袁彬也觉得事情出现了偏差,这么做的确不太好。
贝琳一共有三个任务,教谕,不教而诛是为虐,理所应当。
拱火,这个拱火主要就是摇旗助威,以壮声势罢了。
但是夸赞和带头冲衙,的确不太应该做,陛下就不会这么做。
陛下只会教谕,拱火。
李宾言对着李贤严肃的说道:“但是这次,颜裴给钱让游堕之民钱财围困府衙,却是不争的事实,解祯期、孔诚毅是幕后的主谋,这是不可能放的。”
“即便是没有冲撞府衙,殴打朝廷命官,围困府衙,也够治他们的罪名了,罪恶必须得到审判!”
“若有罪责,我一力承担。”
李贤连连摆手说道:“不是,我不是怕担责任…我只是…”
李贤一时间有点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想法。
李宾言笑着说道:“我知道,大道之行。”
“其实,是我着相了,我痛恨他们害死了大明军卒,但是的确,冤有头,债有主啊。”
袁彬歪着头对着徐承宗低声问道:“这吵了半天,最后不是一样吗?最后还不是抓着不放,送去京师查补?”
徐承宗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性质不太一样吧。”
“李贤这个挨打的事主,都没有追究了,还有冲击府衙,这一下子少了两份罪名。”
袁彬点了点头,应该如此。
“那李贤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吗?”袁彬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开口问道。
徐承宗一愣,的确如此,笑着说道:“那谁让他倒霉呢?”
李宾言拿着手中的那本万言书,这是呈送御前的万言书。
大明在之前,有没有万言书呈送陛下面前?
洪武二十二年,解缙中了进士,授其中书庶吉士。
高皇帝对解缙甚见爱重,在光禄寺大庖西室吃饭的时候,对解缙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
解缙上《大庖西封事》事,万言奏于御前,高皇帝大喜过望。
高皇帝在洪武初中时,以刚猛治国,给大明留下了很多的问题,这些遗留问题就是困扰晚年高皇帝的最大心病。
在《大庖西封事》万言书中,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
比如抽分减税,从一成降至六分,就是基于此。
解缙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朱元璋和朱棣对解缙,都有着极大的期许。
如果解缙像胡濙一样,不深度参与到永乐年间太子和汉王争储之事之中,老老实实做事,解缙绝对不会死。甚至可能成为大明辅国之臣。
但是解缙非要在太子这种事上,深度参与,最后被纪纲给杀了。
李宾言手中这本万言书,却是废话连篇,这帮人诚不如解缙。
李宾言将南衙发生的诸事,写成了奏疏,将三个案犯押解入京。
朱祁钰收到了他们的奏疏,看了许久,笑着说道:“这俩人差点就犯了大错啊,瞎折腾。”
兴安看了许久,知道陛下说的什么,笑着说道:“臣以为还是因为李宾言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要是换做臣,臣怕是会做的更过分。”
李宾言不领兵,但是密州市舶司、松江市舶司,李宾言兼任密州市舶总督军务,跟京军厮混了几年了,就是块石头也捂热了。
换位思考一下,自己抵背杀敌的战友,因为腐烂食物死了三百余人,李宾言做的过分吗?
兴安一点都不觉得过分。
朱祁钰笑着说道:“对是对,错是错,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摇唇鼓舌,按律也不当斩,让卢忠仔细查补,再无大错,就流放烟瘴之地吧。”
“至于李宾言和李贤,下旨申饬一番便是。”
“钓鱼这件事,还是没学到位。”
“若是朕在南衙,会教谕,会拱火,但是绝对不会夸赞,更不会带头作乱。”
“过犹不及。”
“申饬的话,就这四个字。”
申饬是一个很轻微的处罚,如果日后不再犯,这申饬的诏书就是废纸一张,如果再犯,那就是抗旨不遵。
李宾言、李贤、袁彬本来是钓鱼,结果亲自跳到水里。
李宾言在南衙主事,他的战友死了三百人,他已经很克制了。
李宾言是个人,不是神佛,他有感情,他被激怒了,他的愤怒,连朱祁钰在北衙都感受到了,做事稍微失去了那么一点分寸,朱祁钰可以谅解。
但好在,李贤也在南衙,李宾言并未大错铸成,这些人被捕还是因为指使和收买游堕之民,围困市舶司府衙。
冲击府衙和殴打朝廷命官,两件事,李贤和李宾言并未作为罪名,放在奏疏里。
“李贤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吗?”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他怎么这么倒霉,本来没事了,结果摔了一跤,被解祯期,却被误会为了摔杯为号,也真是…倒霉。”
“李宾言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为何受伤的却是李贤呢?”
兴安笑着说道:“这可能就是命吧。”
朱祁钰手里点着手中的万言书,满是嫌弃的说道:“方孝孺。这帮人还想给方孝孺翻案!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胡适评价方孝孺说:「方孝孺之后明朝200年,再没有政治思想家。我国政治思想在14世纪以前,决不逊于欧洲,但近500年来何以不振,这是由于方孝孺被杀的惨剧所造成的。」
方孝孺根本没有科举功名在身。
洪武三十年,科举考试三年一次,这方孝孺若是真的把学问学明白了,还能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连儒学的学问都没学明白,如何谈得上政治家和思想家两个词汇呢?
方孝孺的老师是宋濂,就是那个《送东阳马生序》的宋濂,那个给元封衍圣公孔克坚写墓志铭还用元朝年号的宋濂。
宋濂做大明的官很是问题,但是宋濂做学问是没问题的。
方孝孺师从宋濂,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那是宋濂的问题,还是方孝孺的问题?
方孝孺两次被吴沉举荐做官,第一次朱元璋说:此庄士,当老其才,礼遣还。第二次朱元璋说:今非用孝儒时。
大明立国之初,求贤若渴,方孝孺若是有点才华,就会被重用,第一次朱元璋说他太年轻了老了可以用,第二次直接说没什么才能。
方孝孺是如何做官的?
做了蜀王世子的老师,才入朝为官。
朱棣奉天靖难入南衙,殉节这一百四十一人,其中有太监、有官僚、有戍卒,朱棣刻石记其忠义,其中没有方孝孺。
这一百四十一人不比苟活的方孝孺更值得吹捧?
方孝孺在朱棣入京的时候,躲起来了,希望躲过去,然后被抓了起来,最后论罪处斩,连坐兄长。
方孝孺死后,是他的学生,德庆侯廖永忠(把小明王沉江)的孙子廖镛与其弟廖铭,收拾他的遗骨,掩埋在聚宝门外的山上。
诛十族,这俩学生不算十族?
大明有十五岁减罪不杀的律法,即便是靖难清君侧的首恶,齐泰、黄子澄也有后代传世。
相比较方孝孺苟且偷生且不成,景清刺杀朱棣,岂不是更值得大书特书?
景清是建文旧官,假意投降之后,清衣绯怀刃入,被锦衣卫发现之后,大吼:欲为故主报仇耳!被狂怒的朱棣凌迟,族诛。
真的论忠义二字,景清不值得大书特书吗?
但是谁关心过景清刺朱棣之事?
不就是因为景清是陕西人吗?
为什么方孝孺会被翻案?以为方孝孺案,依旧有风力。
方孝孺是宋濂的学生,南衙士林将给方孝孺翻案视若斗争胜利的标志,所以一直有人孜孜不倦的为方孝孺翻案。
宁海方氏,到了朱叫门复辟的时候,在皇帝的准许下,为方孝孺建坊立祠。
方孝孺的后嗣始得归宁海方氏宗祠,然后复振重修宗谱。
什么叫做投降?
稽戾王朱祁镇赦免方孝孺及其后人,就是投降。
洪武年间、永乐年间、宣德年间、景泰年间,都没有给方孝孺翻案,到了天顺年间,给方孝孺翻案了,这不是投降是什么?
朱祁钰当然不可能同意给方孝孺翻案。
“他们不是要翻案吗?若是宁海方氏,一律不得科举,准其投效他堂。”朱祁钰做了一个决定。
朱棣还是太仁慈了。
既然要族诛,那就把事情做绝。
宁海余庆堂方氏,一律不准科举,但是可以投效其他河南郡方氏,就可以继续科举了。
树都倒了,树倒猢狲散便是。
一巴掌呼在他们的脸上,就知道疼了,也不会有那么多方孝孺是不是被诛十族了。
一个连举人都不是的人,居然比景清刺朱棣还要出名!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王直王尚书和解祯期有旧啊,你去宣他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