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是非常善于观察的人,他知道陛下对这些朝臣们的戒心。
陛下召见那些工匠,让缇骑在石景厂便装走访,让王文以右都御史、都察院总宪挂通政使,就是为了听听底层的声音,即便是依旧无法做到上情下达,但是却不会被蒙蔽的那么严重。
为何陛下对朝中的士大夫们不信任?
是因为这二十多年,兴文匽武,兴文兴出一群空谈务虚之人,本事没多少,空谈阔论的高见倒是不少。
务虚的整体氛围,导致陛下压根就没法相信这群士大夫,他们嘴里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心里却装的全是生意。
兴安忽然驻足,他听到了贺章的声音,这个务虚的家伙,以德行弹劾胡濙,却被胡濙怼的哑口无言。
今天胡濙在朝堂上,差点就被李宾言那个直肠子破了功。
胡濙洗地的本领,那是朝堂公认的。
李宾言没什么花花肠子,就是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这种没有章法的乱拳,打的胡濙都差点破了功。
是胡濙功力不行?
还是陛下那句,真理是颠不破的。
赵辉践踏国法纲纪,不该明正典刑吗?放在太祖太宗朝,那必然法不容情。
贺章显然喝的舌头有点大了,他要拖家带口离开京师,前往地方巡抚,去的地方是广西,为烟瘴之地,颇为贫寒。
“子归兄,无论在哪里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前往广西做巡按御史,也是一方大员,总比我们继续在京师如履薄冰的强。”一个略显浑厚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
子归是贺章的字,显然喝酒的二人,是至交好友,贺章外任,好友送行,也算平常。
贺章久久无言,喝了一杯闷酒,猛地一拍桌子,才张口说道:“李宾言那个蠢货,年末了,还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陛下居然下旨拿了驸马都尉赵辉,简直是荒谬!”
李宾言居然留京,他居然被外放了!
他觉得不公,但是又无话可说,李宾言为人耿直,本来在朝堂上该举步维艰,但是却在现在的朝堂风气之中,站稳脚跟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赵辉多有不法,同样是皇亲国戚的襄王就特别老实,最近还把府里的长史送进了京师,要换一个。”
“听说是进了谗言,襄王还真是警惕,就怕被陛下抓到了根脚。”
在大唐做皇长子,在大明做嫡皇叔,都是极度高危、高风险的工作,稍有差池,就是一命呜呼。
兴安现在甬道里,仔细分辨了一下,居然是翰林院庶吉士刘吉,刘吉此人本来上了陛下的启用名单之上,但是刘吉此人颇为圆滑,陛下要多观察观察。
贺章和刘吉推杯换盏,许久之后,贺章低声说道:“陛下如此强势,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
刘吉喝的不少,但是却没糊涂,他低声说道:“可不能胡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贺章看着刘吉滑不溜手的模样,却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他低声说道:“其实很简单,这天下之务,想要破坏新政何其简单?”
“只需,倍之。”
倍之?
倍之!
兴安眉头紧皱,后背猛地渗了一层的冷汗!
农庄法只需要将缙绅扩大打击到中农,少数人的缙绅,立刻变成了多数,农庄之法,立可破。
宪纲,倍之,风宪言官立刻就得闭嘴,无话可说,更不敢说,风宪言官,监察失效,吏治何从谈起?宪刚新法,立可破。
御制银币,若是因为追捧,需要增发,不得不降低花纹精美程度,或者平厘七钱,降低为五钱、三钱,那银币之政,立可破。
比如盐引,计省给的数字是一百余万引,陛下核定三十余万,这要是倍之,那盐引之政,立可破。
兴安恨不得冲进去拔了贺章的舌头!
在陈镒的夸赞之说之后,兴安从未如此惶恐过。
这些人,真的…好可怕呀!
刘吉喝了杯酒,叹了口气说道:“的确是好法子,可是你敢吗?反正我不敢。”
贺章愣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陛下好杀人,喜欢把人送到永宁寺去,那是人住的地方吗?我也不敢。”
“陛下对朝堂诸臣多有警戒,倍之,陛下怕是立刻让锦衣卫拘拿,祭旗去了,开玩笑,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拿不动刀的人。”
刘吉憋着笑,拍了拍贺章的背说道:“好好做事,未尝没有回朝的可能,陛下整天提着刀,等着杀鸡儆猴呢。”
“你愿意做那只鸡吗?”
“正经人谁想做鸡?你想吗?”
“我不想。”
“叮。”
酒杯碰撞的声音传来。
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听了片刻,向前缓缓的走去。
兴安回到了泰安宫,整个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庭院里,站了许久,直到下起雪来,他依旧纹丝不动,任由鹅毛雪花将他整个人覆盖。
兴安的眉毛上挂着雪花,但是他依旧不眨眼的看着眼前。
陛下和于谦时常下兵推棋盘论政,兴安也跟着听了许久,他总是觉得有一层窗户纸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明悟。
今天贺章的话,兴安听懂了,而且十分清楚,简单的两个字,倍之,却是把历朝历代的如何破坏新政,总结的极为的通透。
他忽然动了,向着自己的住所走去。他依然没有想到解决之法。
次日的清晨,大雪纷纷扬扬,撒在北京城的红砖青瓦之上,铜狮脊兽亦落满了雪。
白雪掩映下的红墙金瓦,银装素裹、琼楼玉宇,将整个京师,松柏长青,在大雪纷飞中,影影绰绰,点缀了着点点绿色。
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片片互玲珑,飞扬玉漏终。
朱祁钰伸着懒腰起床,这几日他都在试着奶孩子,结果变成和孩子抢奶喝,其中乐趣,不足与外人道也。
朱祁钰穿好了衣服,来到了盥漱房洗漱了一番,用方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看着兴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奇怪的问道:“有事?看起来没睡好,有什么心事不成?”
兴安将贺章的倍之论,说了出来,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朱祁钰一愣,笑着说道:“还有这种好事?”
“好事?”兴安呆滞的看着陛下,这怎么能算好事呢?这可是破坏新政,这哪里是好事了?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点头说道:“怎么不是好事呢?他们敢做,朕就敢杀,他们不要命,朕也不要名,正好。”
“谁也不耽搁。”
朱祁钰的确是满手牌,也擅长打牌,而且打牌至今都没输过,但是他可以选择不打牌,直接掀桌子。
朱祁钰不是朱由检,朱由检煤山吊死之前,临死之时,还在说,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亡国之臣!
朱祁钰是什么?
奔着被骂成亡国之君去的,打一开始,把郭敬等五十二人,枭首示众,剥皮揎草的时候,朱祁钰就不打算自己有什么好名声。
官僚你随便去骂,但是必须好好做事,但凡不好好干过,菜市口的铡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现在一个官位上,三个替补,不想做,有的是人做。
兴安愣了许久,那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陛下不怕他们跳,随便跳,砍就是了。
不要名声,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
朱祁钰颇为肯定的说道:“只要露头就打,打到不敢为止。”
“朕倒要看看,这天下的官吏们的胆子大,还是朕的刀快。”
朱祁钰用过了早膳,来到了御书房说道:“朕让缇骑请的各里百姓,到了吗?”
朱祁钰在年前派了缇骑出京,随机抽查了二十个百姓,进京面圣,这件事不由礼部或者通政司安排,完全由朱祁钰确定名单,缇骑去请人。
大明有祖制,每月见一次百姓,名叫宣谕。
按照祖制,除正月、十二月,因农事未兴,朝廷不向耆老宣谕之外,每月初一,文书房均要请旨传宣谕一道。
顺天府尹率领宛平、大兴二县知县,自会极门将宣谕领出,将耆老领至承天门过金水桥,至奉天殿,面圣宣谕。
每月一行,已成国家的定制。
圣谕中所用语言,随时更易,都是大白话中的大白话。
宣德皇帝朱瞻基,直到病重之时,依旧在宣德九年,见了耆老。
二月,说与百姓每:各务农业,不要游荡赌博;三月,说与百姓每:趁时耕种,不要懒惰农业;四月,说与百姓每:都要种桑养蚕,不许闲了;五月,说与百姓每:谨守法度,不要教唆词讼。
六月就病重了,无力和耆老再见,却时常叮嘱司礼监宣谕。
这事儿什么时候停了的?
正统年间,三杨辅政,以明英宗幼冲为由,取消了这一定制。
朱祁钰登基一年多了,从来人没跟朱祁钰提起过此事,指望着朝臣发挥主观能动性,那几乎是痴心妄想。
朱祁钰从旧纸堆里,把这个宣谕的制度翻了出来,推陈出新,让百姓到宫里来,坐在一起,好好的聊一聊。
这些官僚,天天想把皇帝关进皇宫那个大笼子里,把皇帝关进信息茧房里。
朱祁钰偏不。
他把官僚关了起来,自己又把通政使和宣谕搬了出来,以求下情上达。
所有请来的二十个百姓,来自各府各地,完全是朱祁钰把名字扔进箱子里,随机抽选的民意代表。
朱祁钰将名单的决定权从顺天府收了回来,把面圣之事的礼仪取消,只需沐浴更衣便可面圣,地点也从奉天殿,移到泰安宫。
列席的除了朱祁钰之外,还有王文、于谦。
百姓们是极为忐忑的,在家安安生生,喜气洋洋的准备过年,就被缇骑给抓进京城了!
当然在缇骑解释之后,这些百姓的情绪逐渐的稳定了下来,但是依旧是惶惶不安。
宣谕这件事,在民间早就成为了一个传说,陛下居然要宣谕。
陛下好杀人也不是传闻,进城的时候,还能看到通惠河上那一排黑眚吊死在河岸上,看得到去年郭敬等五十二人剥皮揎草的人形,警告着进进出出的人,大明不允许奸细的存在。
大明皇帝暴戾之名,甚至连朝鲜王都知道了一二,他们一群普通百姓去面圣?这一个说不好,怕是招来祸患。
朱祁钰坐在了书房里,等待着百姓们在缇骑的引领下,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