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忽然问到孩子的事儿,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下面要说的话,涉及到了国本二字。
陛下有孩子,大家才能拧成一股绳,这大明的新政才不是无源之水,才能源源不断,才不会人亡政息,才会万世之法不移。
一个孩子还是不太稳,还是得多生几个才是。
于谦俯首说道:“还请陛下独掌铨柄,谨防党祸之事横起。”
铨部,就是吏治大权,铨有衡量之一,吏部有铨部之称,铨柄自然是握着官员升迁、罢黜的权力。
这也是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
于谦继续说道:“惜前宋亡也,莫过于朝堂党祸四起,从大宋国初,南北之争,再到王钦若与寇准争相,至五鬼登台,再至元丰、元佑党人,莫过于鼓噪声势,外敌不及家贼,从政见不合,至使动辄生死的党锢,虚耗国力。”
王钦若与寇准争夺宰相之位,是围绕着澶渊之盟而展开的,澶渊之盟本就是城下之盟,寇准有大志却被宋真宗冷落。
五鬼登台则是宰相王钦若、三司使计相丁谓、礼部郎中林特、崇文院检讨陈彭年和宦官刘承珪,他们忽悠着宋真宗搞出了泰山封禅。
自此之后,皇帝羞于泰山封禅了。
元佑党人、元丰党人,则是王安石变法,和司马光全面反对新法为脉络。
宋朝的党祸之剧烈,触目惊心。
大约就像是异端比异教徒更该死。
于谦看着陛下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说道:“党锢可有益?百害而无一利,朝政从无定策,更无一以贯之之政令,朝堂倾轧,朝纲败坏如斯,最后闹到立碑攻讦的地步。”
“陛下握铨柄,则天下独陛下一言,即便陛下是错的,又如何?”
“臣僭越。”
于谦说的甚至有上干天怒之辞,什么陛下是错的。
胡濙第一个反对,谁说陛下错了?
陛下怎么会错!
但是皇帝也是人,他的想法有可能是错的,但就是错的又如何呢?
朝堂之上,只要是一个声音,即便是错的,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把它办下去,也好过党锢、党祸四起。
危国四祸,是需要警惕的。
朱祁钰不由得感慨,治国这种事,这些优中选优的臣子们,的确都是扛鼎之流。
于谦说的党锢、党祸,并不是宋朝特有。
明朝末年,万历年间朝臣,借着京察和大计,搞党争,直接把大明搞成了半残。
萨尔浒之战中,杨镐和努尔哈赤,在萨尔浒摆开了阵仗,准备打仗。
而彼时,朝中京察和大计,齐楚浙三党和东林党,正是撕咬的最凶狠的时候。
萨尔浒大败而归,熊廷弼经略辽东,颇有作为,打败了新胜士气高涨的努尔哈赤,守住了沈阳,甚至一度在开原、铁岭和努尔哈赤陷入了拉锯战。
熊廷弼在辽东颇有作为,想要培养兵力、积蓄实力,以戚家军旧脉为核心,再建辽东都司军威。
熊廷弼并不是党人,如果真的严格来算,他属于楚党,齐楚浙败北,东林独大,熊廷弼辽东经略被罢黜,以袁应泰取而代之。
袁应泰最后战死沈阳,沈阳陷落,辽东都司就此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朝中群议汹汹,熊廷弼还没走到京城,就再次被任命辽东经略。
熊廷弼立刻以三防布置之策,以广宁、登来、山海关为犄角,准备好好的跟努尔哈赤碰一碰。
结果广宁巡抚王化贞,摆了十三万大军与城外,与士气正旺的建奴八旗正面对垒,被打的溃不成军。
熊廷弼被传首九边,东林党的王化贞,却苟活到了崇祯五年,才被崇祯皇帝从诏狱里提了出来,明正典刑,砍了脑袋。
齐楚浙三党败了,但是没有完全败,他们聚集在了魏忠贤的党羽之下,再建阉党。
大宋的彼时彼刻,正如大明的此时此刻。
君出、虏入、播迁、党祸,果然是四亡国之祸也。
大明的确强,但是再强,也承受不住四祸齐出,最后折腾到了亡国的地步。
朱祁钰深以为然,嘉纳其言。
铨柄,必须牢牢的握在皇帝的手中,京察之事,尤其是六部明公和都察院总宪这等要害职务,皇帝必须亲拿亲问,方为安国定邦之策。
“于少保真乃国士也。”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
大明末年,要是有个强势如于谦这样的人,还至于弄的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的地步吗?
于谦对南迁的人是什么态度?
言南迁者,斩。
于谦已经足够温和了,但是对党祸、朝争依旧要以斩首来威慑。
朱祁钰就直接一步到位了,摇唇鼓舌、狺狺狂吠、动摇军心的凤阳诗社十四君子,被朱祁钰直接从牢里提了出来,整整齐齐的剁了脑袋。
他不是于谦,战时动摇军心,不光是朝臣,文人雅士骚客,更加不可。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掌六部明公、总宪之京察,铨部掌京官,京官方可掌地方,否则,党祸必然四起,朝令夕改,法不束民,民不知法。”
于谦说的思路和朱元璋废宰相的道理是相通的,天下大事,想要避免党祸,那就得大权独揽。
陛下掌铨部,断朝纲,官吏称其职,天下方能安泰,国泰则民安。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想要避免党祸,何其难?
让大明再次伟大,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只要陛下不懈怠,必然可以实现!
于谦说完了京察和大计的意义,有些奇怪的问道:“陛下压了银币,为何不压金币呢?金比银贵,既然可以铸银币,为何不铸金币呢?”
“臣愚钝。”
于谦其实在刚才盐铁会议上,他就想提这件事,但是认真思考了许久,最终没有说出来。
陛下乃是大明户部尚书,他能不知道金币比银币更贵吗?但是为什么不铸金币呢?
一两金子大约等同于十七两银子,一枚金币大约等同于十七枚银币。
这要是还账简直太轻松了。
但是陛下似乎宁愿顶着欠账的风险,依然要坚持铸银币而非金币。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是朕不想,而是不能。”
“于少保真当以为势要豪右之家,制不出来这御制银币吗?”
“恰恰相反,他们若是真的有心此事,却是完全可以,但是投入极高,却是收效极低,尤其是刚刚决定给兵仗局,让了四分银。”
“他们要让银匠们跟着他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盗铸御制银币,自然要有丰厚的报酬。”
“他们不盗铸银币,那是严刑峻法高悬,头顶上,顶着一把剑,不敢罢了。”
“朕当初就说了,私铸银币等同谋反,刀在他们脖子上架着,他们不做,更是因为无利可图。”
“但是铸金币呢?其利甚厚也。”
“足以他们顶着严刑峻法,冒着天大的干系,找到足够的人手,败坏大明御制银币了。”
朱祁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金币只有大不列颠尝试过作为货币发行,都是极小规模,但是立刻带来了大量的盗铸,之后金币其实都成为投资物,而非货币使用。
自古就有点石成金的传说,一旦放开了金币,甚至发行了金币,那势要豪右之家,立刻就要明火执仗的开干了。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还没起航,就会夭折了。
那就不是钓鱼、捕鱼,而是往鱼塘里下毒,竭泽而渔不可取。
朱祁钰继续解释道:“于少保不知其中详情,现在宝源局收的银子,已经从碎银子,变成了金花银,很多势要之家都把银子铸成金花银,再到宝源局更换银币,为何?”
“因为宝源局杂色银到金花银,也要收三成的火耗。”
“他们现在用埋在猪圈里的油纸包裹的铜钱,去换民间的散碎银子,因为这里面有利可图,虽不丰,但也是一笔收入。”
“若是开放金币,他们连坊间的碎银子,甚至银料都不用收了,直接造假金币获利极高了。”
朱祁钰解释清楚了金币为何不能做货币的原因,因为势要豪右之家,会冒着天大的干系仿制,造假,利润太丰厚了。
于谦不住的点头说道:“臣谨记圣诲。”
至此,于谦知道了,果然陛下始终防备着一群人。
他当初看到的没错,陛下那三座墓碑,现在已经埋了一座,那就是正统帝朱祁镇,虽然似乎还没有封土。
现在还有两座墓碑,还没有人认领,肉食者鄙,陛下始终对他们抱有十足的警惕。
于谦愣愣的说道:“按照陛下所言,两倍则安,四倍则泰,六倍则兴,可是陛下,农庄法,官府只收一成半,这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谷租、藁税、乡部所求。
大明训练了很多义勇团练,这些义勇团练,就是反抗乡部所求,藁税加起来才一成半,这已经是六倍则兴了。
尤其是随着流民不断加入农庄,石景厂的一些铁料做农具,颇为耐磨,大明的基层生产力正在高速恢复着。
虽然现在只有两倍与丁口所求,但是不用几年就是四倍,六倍不止了。
现在开荒的氛围极其浓厚,若非掌令官以真武大帝敕不得焚山,现在燕山要被烧光了。
“不算低了。”朱祁钰摇头说道:“就这个税就是了。”
朱祁钰再次确认的说道:“足够了,贪乃万恶之始。”
于谦眉头紧皱,思索了许久,认真的问道:“臣受教。”
显然,于谦感受到了农庄法和陛下推行的货币政策,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上的东西,甚至农庄法在,某些方面更加高级的大道至理。
但是于谦只是感受到了,但是他却品不出来。
陛下不说,于谦只能抱憾,自己琢磨去了。
于谦和朱祁钰又聊了聊朝中大事,于谦才俯首打算离开。
“陛下,京察那边,一个正五品的按察司佥事,现在已经被都察院的人,鞫训了。”卢忠面带兴奋的走了进来,他最近真是闲的头皮发麻。
自从去岁,陛下为了削太上皇帝号,不断的下饵之后,就一直没捞到什么大鱼,对于锦衣卫这个衙门而言,一年歌舞升平,这日子简直是太难熬了。
前不久,还以为襄王府会出点动静,卢忠都点检好了缇骑,准备随时出京。
这次京察,翻箱倒柜,终于逮到一条!
“哦?去看看!”朱祁钰站了起来,颇为满意的点头。
钓鱼佬终于不空军了!
把水抽干了,再空军,就说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