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对大明的实力是非常清楚的,他定下了南下的作战决心,但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长子坐上太子之位罢了。
这可能是朱祁镇最后一点的利用价值了。
若是打着奉还大明上皇的旗号,依旧拿不下宣府…难不成去打鞑靼人?直接夺了汗位?
也先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让自己缩在了大氅之下,他用力的咳嗽了几声,颓然的坐在了火盆旁。
去京师这一战,也先损兵折将,连亲弟弟孛罗,都死在了大明皇帝的刀下。
他恨!
但是他老了,若是再立不了长子为太子,他儿子还要像自己一样,一直做元裔们的养马奴。
元裔在京师之战中,居然丝毫未损,反而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这对也先是个再坏不过的消息了。
草原上,强者恒强。
此次合力主攻,一来是逼迫大明议和多少赔点,意思意思,要不这就很没意思了。
二来则是借着大明的手,杀一杀元裔的威风。
火盆里的火光明灭不定,也先的脸色颇为颓然,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时候,可以长生天下翱翔的海东青了。
当年的雄鹰,已经失去了往昔征战察罕汗国和兀良哈、女真部时的英姿。
也先在感慨岁月的残忍,岳谦则写好了密奏,放在了帐篷下的缝隙里,塞了出去。
无须多管,自有人送信至东胜卫,再至京师。
也先要出兵南下的消息,岳谦已经尽数知晓了,而且合力一处,最有可能的目标,就是宣府。
也先兵败京师,主要就是宣府未能攻下,居庸关拿不下来,还被两面包夹,只能溃逃。
如果要选择目标,宣府绝对是首选。
岳谦当然只是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密奏之中,至于陛下如何抉择,那是陛下的事了。
书信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大明京师。
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站,就是大明天子的耳目喉舌。
若是这驿站没了,大明皇帝岂不是被关在了京师之中,天下之事,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说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了。
圣旨、敕谕不出京,那还是皇帝吗?
驿站象征着皇权延伸。
朱祁钰手中拿着一本奏疏,这是礼部尚书胡濙,对于削太上皇帝号的一份补充。
他发现,其实这礼法,是可以随着皇帝的旨意,而发生一些变动的,而且理由颇为充分。
中国的历史太长了。
【臣观自古以来夷狄之祸,未有甚于今日者。】
【也古者,如晋怀愍陷于匈奴,宋徽钦陷于女直,其时皆先因边塞外破,藩镇内溃,救援不集,播迁无所,然后有蒙尘之祸。】
【未有若今日天下之大数十万之众,陷上皇于沙漠者,也至于晋宋既遭此祸,之后元帝继统,高宗嗣服,皆舍弃故都,偏安一隅,然尚能奋既哀之势,以御方张之敌。使刘曜、石勒歛其虐焰,而不侵梓宫,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
胡濙乃是引经据典,举了两个例子。
晋朝时候晋怀帝、晋愍帝,宋朝时候,宋徽宗、宋钦宗,被北方夷族俘虏。
他们的俘虏是必然的,边塞破了,藩镇逃窜,天下勤王军来不及救,皇帝也没地方跑,才有了皇帝被俘蒙尘之时。
但是今天,大明皇帝拥兵数十万之众,大明皇帝被俘虏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且是因为添油战术和指挥失当导致。
但是胡濙立刻话锋一转,西晋在晋怀帝、晋愍帝手中灭亡,北宋在宋徽宗、宋钦宗手中灭亡。
然后司马睿也就是晋元帝继位,建立东晋,赵构也就是宋高宗继位,建立南宋。
两人奋既哀之势,整饬军务,力主北伐、兴国,最后司马睿迎回了韦后,赵构迎回了宋徽宗的灵柩梓宫。
陛下要承祖宗大义,没有禅让诏书承继大统,有理有据,哪里称得上篡呢?!
这是在为朱祁钰削太上皇帝号,继承皇位找法理依据,他们效忠的陛下,乃是继承祖宗大义,而不是篡位上来的。
但是胡濙立刻就说,别的朝代皇帝被俘之后,只能播迁南方,但是大明的皇帝被俘之后,陛下力挽狂澜,保住了宗庙社稷。
皇帝废太上皇帝号,也是为了防止瓦剌再借此名义犯边,有根有据。
胡濙这份补充,总结来就是一句话,陛下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陛下无错,都是瓦剌的错!
宗族礼法,有的时候,要有着非常灵活的道德底线,也要有非常务实的革故鼎新。
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太上皇,和一个锐意进取的当今陛下,怎么选,朝臣们很清楚。
毕竟,宗族礼法是为了皇权服务的,皇帝要做事,那宗族礼法,就必须为皇帝找到根脚,不能成为皇帝的绊脚石。
否则宗族礼法不能为皇帝服务,那要他还有啥用呢?
这不,就找到了吗?
朱祁钰收起了胡濙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送到古今通集库里备案,将来写实录的时候,这都是材料。
“朕给袁彬和岳谦的敕谕,一同拿去古今通集库。”朱祁钰想起来那两份敕谕。
兴安从袖子里抖了抖,这涉及到了陛下英名的两份敕谕,兴安从来都是贴身带着。
兴安毕恭毕敬的将敕谕递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两份改改?”
“现在太上皇已经是稽王了,陛下擒杀藩王,这个用词,是不是可以推敲一下?”
陛下对名声不甚在乎,但是兴安作为臣子,要极力为陛下挽回名声!
这是臣子的本分!
兴安一直揣着这两份敕谕,是毁掉也不是,是备份也不是。
毁掉,乃是不恭顺,是违背陛下旨意。
备份,是让皇帝蒙上污名,这是臣子失职。
兴安左右为难,纠结了许久。
陛下终于废了太上皇帝号,那擒杀藩王和杀太上皇帝,就是两个性质了。
那敕谕内容自然要改一改。
“还没送去吗?改一改倒是可以。”朱祁钰点头,拿起了两份敕谕,重新誊抄了一下,将太上皇改为了稽王镇。
兴安看到,长长的松了口气,将两份敕谕、一份胡濙的奏疏,收了起来。
这两本敕谕、一本奏疏入了古今通集库,陛下的英名无损,功业无瑕!
完美。
作为臣子,尤其是兴安这种宦官,首先考虑的自然是皇帝的英名了。
当然,兴安还是没有将两本敕谕归档,一直要等到朱祁镇真的殡天了,他才会下定决心,到底是归档还是销毁。
此事极为机密,朝中只有王直和于谦知晓,汉使岳谦、季铎知道,再有就是袁彬了。
“陛下,那日太常寺内唱曲,大宴赐席上唱天命有德的女子,臣寻到了,是锦衣卫都指挥唐兴之女。”兴安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朱祁钰当然记得那颇有穿透力的歌声,也记得唱帝姬怨时那种铿锵,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的女儿,那有铿锵之音,倒也是说得通了。
“小名唤作唐云燕,取意燕云十六州之燕云,出自建昌府南丰人藕塘村,其父一身好胆,锦衣卫遴选,成为锦衣卫校尉,随后凭功升为都指挥。”
“德胜门前,随陛下冲锋陷阵,斩首一级,获头功牌。”
“唐云燕其人,年方二九(十八岁),体态轻盈,身材袅娜,皮肤白皙,丹凤眼、柳叶眉,唇红齿白,婉丽优雅,性情容止皆称得上贤良淑德。”兴安将一份写好的详细资料,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之前在大宴赐席上,看了那女子一眼,兴安知晓后,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唐云燕和唐兴的老底儿都给翻出来了。
尤其是唐兴的背景,也是查的一清二楚。
朱祁钰看了看奏疏,十分严肃的说道:“朕又不是山匪强盗,哪有强抢民女之事?尤其是锦衣卫!”
“你这调查可曾惊动其家人?若是仗势恃宠,朕决不轻饶!”
朱祁钰当然要严肃,锦衣卫是他除了宦官以外,他的第二道护城河。
他作为皇帝,为锦衣卫殿后,才换来的忠诚,要是被这下半身的事儿给误了,那朱祁钰也只能将兴安拿去祭旗了。
兴安是个很知道轻重的人,陛下交待清宫,他连那块提督宫禁的牌子,都不敢摸一下,怎么会做出仗势恃宠之事呢?
他俯首说道:“这奏疏是礼部递上来的遴选秀女的奏疏,里面就有唐指挥的女儿。”
“臣乃陛下走狗,怎敢擅动扰民,一切皆是天意,唐指挥接女儿入京,也是因为礼部说要遴选秀女了。”
朱祁钰这才拿起了奏疏,果然是礼部改元前,就递过的秀女图。
兴安做事,朱祁钰自然是放心的,但是也要时不时的警告,作为近侍大珰,兴安所作所为,都是代表皇帝。
兴安不是王振,陛下也不是北狩迤北的废帝,兴安自然不会胡来。
“这样啊。”朱祁钰点头说道:“此事不急。”
“报!迤北送来密奏!”一个锦衣卫快跑进来,将岳谦的奏疏递到了御前。
朱祁钰看完,振声说道:“好!来得好啊!”
“将此密奏送与于谦,召集大将群臣,共议退敌之策!”
“立刻停止休沐,明日早朝,奉天殿议事!”
于谦一直在说,瓦剌人狼子野心,还会南下犯边,但是朝臣们其实是抱着一定的侥幸心理,包括让岳谦去和瓦剌人谈谈,都是抱着一点点的议和的心态。
胡濙在奏疏了也说道了【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其实也抱着一点点讲和的心态。
但是,瓦剌人还是来了。
人家在土木堡之战役中,连战连胜,大明边镇极度空虚,京营无力出击,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瓦剌人怎么会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