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农庄法推行的比较慢,朱祁钰并没有怪罪金濂的意思。
山外九州和福建的缙绅都跑了,那边施展起来,更容易放开手脚,大肆作为。
而且杨洪和陈懋手里抓着刀子,还训练了不少义勇团练,那自然是做的极快。
但是京畿没有那么多义勇团练,金濂也只能求助于谦了。
至于于谦问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看了看书桌上写好的祭文,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有些决心,只有他这个皇帝能下,也不能和朝臣们商定。
朱祁钰看着天空偶尔升起的烟花,炸裂在空中,感慨的说道:“过年了,两位爱卿留在京师,多多休息才是。”
金濂却是摇了摇头说道:“臣明天早上,随陛下祭拜太庙和天地之后,还得继续去大兴,这件事拖不得,等到忙完了这段儿,再歇息不迟。”
“等到明年开春之后,那些个南逃的缙绅富户,巨贾豪强就该回来了,臣得抓紧时间把这事给办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金濂做事十分有章法,虽然他没有什么建言献策之举,但是无论是通惠河维护粮草线,还是这次的农庄法推行,都做得极好。
总体来说,是个没有多少主意,但是能够做事的人,执行力很强。金濂的特点就是执行,你皇帝说往东,我立刻就往东走。
但是皇帝要不说,他有时候也是拿不定主意的。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于少保,这痰疾,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谢陛下垂怜。”于谦赶忙说道。
事实上,他的症状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尤其是最近,大明诸事逐渐走上了正轨,他心里的负担变小了许多,休息也好了很多。
心里不装那么多事,病好的自然快。
这说话已经是中气十足,红光满面,这些日子,痰疾也未曾再犯过。
大明有个好陛下,他也能少耗一点心力,他最怕的就是心力熬干了,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大明依旧是那个下坡路上的大明。
现在一切都变了。
大明新帝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无愧于贤君二字。
太阳再次升起!
可惜,陛下若是多有几个孩子就好了,好在陛下春秋鼎盛,这事倒不用太过于急切。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那就好,于少保,国事多舛,有劳了。”
“臣告退,陛下躬安。”于谦和金濂,行了一个稽首礼,转身向着郕王府外走去。
朱祁钰看着这大明柱石挺拔的背影,有些感慨的说道:“兴安,陆子才对于少保的病情,是怎么说的?”
生病不能只听主诉,得听听医生怎么说。
兴安当然知道朱祁钰关心什么,日常巡查的时候,也问过太医院院判陆子才了。
他俯首说道:“陛下,陆良医说,病灶根深蒂固,症状缓解了,慢慢就是拔根了,只要于少保再不用熬心力,那一两年,就好干净了。”
太医院向来如此,给皇帝看病,他可能不大行。
但是太医院给别人看病,立刻就体现出了太医院的水平来!
无愧于国医圣手四个字。
朱祁钰听说如此,也安心了许多,于谦这个身体,还能为大明尽忠多久,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
现在看来,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大成功!
他嘱咐道:“让奢员多操点心,别让有心人利用太医院,对付于少保。”
“臣明白了。”兴安拿出了备忘录,记下了此事。
于谦的九重堂和郕王府相隔不远,他和金濂互相作揖告别之后,回到家中。
简单的洗漱之后,他就躺下,没多久,便睡熟了,还有了些许的鼾声。
于谦的夫人董氏看到这一幕,眼角淌出了眼泪。
她赶紧抹了泪,站起身来,想要收拾庭院,却是已经有了婢女收拾,不用忙碌了。
董氏为何会哭?
于谦痰疾犯起来的时候,那是何等的痛苦?脸色涨红后立刻变得惨白,终日咳喘不停,半夜无法安寝。
这让人何等的揪心?
每每到了冬日,就是董氏最害怕的时候,她生怕自己家里这根顶梁柱,轰然倒塌。
有的时候,于谦还会突然半夜惊醒,然后咳嗽半宿睡不安稳,一直到黎明时分,又开始犯迷糊,可是公务缠身,更是熬人。
今年冬天,虽然丈夫格外的忙碌,但是,却是未曾向往日那般咳嗽了。
这般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的模样,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
她的丈夫无法入睡的原因,一来是病症,二来则是忧心国事。
巡抚地方,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满目疮痍,一地狼藉。
大明正在腐朽,每念及此,于谦就是寝食难安。
她的丈夫这几个月,虽然劳累,却未曾耗费心力,吃饭吃得香,睡觉也踏实,不会无故惊醒,长吁短叹。
董氏心力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对于其他人而言,董氏不清楚,但是对于董氏而言,大明的新帝,就是她心里的圣君英主!
无论是病症,还是国事,圣君都解决的很好很好。至少董氏已经再没看到丈夫夙夜忧叹了。
董氏擦干净眼泪,开始安排明日过年的饭菜,年三十于谦在外面吃的饭,大年初一,自然得是在家里了。
次日的清晨,于谦洗漱之后,准备用过早饭就去大兴,他看着颇为丰盛的早饭,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今年过年居然连吉盒都有。
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的是多种干鲜果品,北方冬日这都是稀罕物,可不便宜。
董氏看着于谦的样子,摇头说道:“陛下定下了一套按品秩供应单子,是配合最近的官舍的政令。”
“各级官员,在过年的时候,年货有多少,都是定好了,随时增补减少。”
“安心用吧,甘心清贫,会被人说是沽名钓誉的。”
于谦这才了然,拿起了一颗蜜饯,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赏赐的啊,那没事了。”
“若是我死了,那就不要在这九重堂住着了。”于谦擦了擦嘴,站了起来,准备前往承天门,等到祭祀之后,继续推行农庄法之事。
董氏却一把拉住了于谦的胳膊,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说清楚再走,这这又是怎么了!”
“国事,跟你也说不清楚,但是眼下大明百废待兴,作为臣子,这是本分。”于谦拽开了董氏的手,走出了正门,穿着朝服向着皇宫方向走去。
陛下要祭太庙告慰先祖,这是国祭,他必须的去。
为何于谦会说这等话?
因为农庄法,真的会得罪很多很多人,随着政令的推进,阻力会越来越大。
于谦也做好了准备,一如当初,出城,在城郭与瓦剌接战一样。
他做了完全的准备。
董氏站在门前,忧心忡忡。
这是做什么呀,前脚忙完了京师之战,这又去边方巡查,现在又得在京畿屯田,这好不容易做点屯田的事,也会有大难不成?
这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图什么?
图大明国泰民安。
朱祁钰已经穿好了衮服,坐上了辂车,向着皇宫而去,今天,他要祭祀太庙。
在京所有八议京官,都要参加此次祭祖。
朱祁钰的辂车做过了承天门,走过了金水河桥,一步步的踩过了午门,来到了奉天殿前的金砖广场之上。
悠扬的号角声响起,声乐生舞姬,开始奏乐起舞。
朱祁钰从辂车中一步步的走下,正好了头顶十二旒冕,一步步在群臣面前走过,来到了左祖右社的太庙。
太庙之前的焚香炉上并没有任何的香火,这需要朱祁钰这个新的天子,上第一炷香。
庄严肃穆的声乐声中,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到了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从兴安手中接过了点燃的香烛。
“祗告天地!社稷!宗庙!”
“上皇不孝,至六师尽丧,北狩迤北,而不思修德,挟寇叩关宣大!宠幸馋臣,至紫荆关陷,兵临京师!竖大纛以壮贼寇声势!”
朱祁镇不孝,祖宗的江山叫到了朱祁镇的手里,把京营砸了进去,还被俘虏了,还跑去叩门,宠幸的宦官,杀了紫荆关的守将,导致京师被围困。
还自己竖起了代表皇帝的龙旗大纛,壮敌人的威风。
这就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孝!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上皇不悌!”
“太上皇至尊,迤北饮酒,自弹虎拨思儿,唱曲,引众达子齐声和之,谓袁彬曰:天意有在,朕当终归。”
不悌,以太上皇之尊贵,在迤北喝酒,弹胡琴唱曲,去了鞑子应和,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大唐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擒颉利可汗到帐下,让颉利可汗跳舞,让南越国王冯智写诗。
他朱祁镇倒好,给胡人弹琴唱曲!
这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恭顺!
朱祁镇还对袁彬说天意还在,自称朕终究是回来的,这就是对皇帝的最大的不恭顺!
太上皇就是太上皇,不是皇帝!
称孤道寡就是对朱祁钰这个皇帝的不恭顺!
“上皇不仁!”
“受玺以来一十四年,荒淫酒色太神昏,狂悖何能望久存。”
“承平之后,海内富庶,文武恬熙。首事麓川,继以北伐,闽浙疮痍,黔粤啸聚。”
不仁,十四年,任用王振不理朝政,把闽南百姓逼反,大明监国才短短八十年,却是闽南浙江满目疮痍,四川、广州贼寇啸聚山林,民不聊生。
仁宣二朝十一年,勤修德政,休养生息,到了朱祁镇手里,没几年就变成了这样!
“上皇不义!”
“败坏纲常,变乱祖制任用奸佞,妖宦凶恨。放纵淫乱酗酒,信任奸人、尊佛封师,邪异盈朝。”
“滥加赏赐、胡乱花费无度,横征暴敛无休止。国库空虚,海内困穷。”
大明祖训是宦官不得干政,虽然这条因为文官不断做大,宦官成为了大明皇帝平衡文官的重要手段,这祖训已经不符合现下的环境了。
但是用宦官,也没朱祁镇这个用法!连日常巡视京营,都让太监代劳!
那你皇帝干什么呢?
朱叫门还封了崇国寺杨禅师尊为上师,出入的仪礼,和郡王王相同,坐食膏梁之美,身披锦绣之华,视皇帝如弟子,轻公侯如行童。
这国师何等的威风?
朱叫门还大修寺庙,一十四年的时间里,修了的最大的庙宇,大隆兴寺,侈极壮丽,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朱祁钰刚坐上监国位,大家对于让国师去迤北感化瓦剌人一致赞同!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中原王朝从来都是神权君授,哪有做国师徒弟的?!
“国家厄会,盖莫若如此!闽浙疮痍,黔粤啸聚,麓川敌寇逞凶,狡寇危城!”
“朕临危受命,奉命居摄,旋帝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
“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朱叫门把国家折腾成了四面楚歌的境界,而朱祁钰临危受命,摄政又承帝位。
固然是于谦贤明,但是他朱祁钰就不贤明了吗?
于谦是臣,但他做事有他的局限。
京营调度、粮草周转、军将调任、赦免诏狱可用之人这些事,都是朱祁钰做的。
就连于谦的兵部尚书,都是朱祁钰给的。
那么他朱祁钰是皇帝,守住大明江山社稷,有没有功劳?!
既然宣宗朱瞻基,把社稷人民交给了正统朱叫门,他守不住。
那江山社稷又来到了朱祁钰手中,朱祁钰守住了。
这皇帝位,是不是理直气壮的坐稳它!
“上皇不孝、不弟、不仁、不义!臭名昭着,神人共愤,上天震怒,屡次降下预兆!上皇不知反省,拒绝进谏、文过饰非,造孽慎重。”
“朕请天地!社稷!宗庙!削太上皇帝号!以正天下之风!”
朱祁钰的祀文一出,朝臣们瑟瑟发抖!
议论之声将整个广场都是吵吵嚷嚷!
他们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这几日,陛下追缴私窑获利,为何公开了官舍法的营建,为何反复申斥。
就是为了找到太上皇的忠诚走狗,然后杀了祭旗!
陛下这篇告天地、社稷、宗庙的祭文,压根就不是礼部拟好的!
兴安沉默不语,这份祭文,是朱祁钰亲手写的,他却是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削太上皇帝号。
他朱祁钰,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朱祁钰将朱叫门的事儿,桩桩件件,摆在太庙列祖列宗面前。
他乃是庶出子,庶皇帝,他要正名位,自然是要将自己的权力法理,锚定在大义之上,而非禅让诏书和懿旨上!
朱祁镇的禅让诏书也好,孙太后的懿旨也罢,那仅仅是锦上添花。
当然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的时候,也想到了会面临什么。
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他要将朱祁镇从太上皇的位置上拉下来。
那首先就要把自己的皇位,从朱祁镇禅让这件事上摘出来。
禅让诏书是伪造的,王直、金濂、于谦、岳谦,人人有份,即便是最后逼得朱祁镇在诏书下印,那也是废立。
朱祁钰这么换了概念之后,这四位参与废立之事的朝臣,就可以安心为国尽忠了。
大逆之恶,自然无从谈起。
废立皇帝的确是他们做的,但是他们从废立,变成了从龙之功。
这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
朱祁钰等于告诉了天地、宗庙、江山,这皇帝位,是朕要当的,其他人是支持。
太上皇在名义上,比皇帝更加尊贵,那自然要废掉他的太上皇帝的帝号。
“朕祈大明列祖列宗庇佑,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朱祁钰最后将手中的香烛插在了焚香炉上。
朱祁钰和朱祁镇不同,朱祁钰不仅仅自己要好好活,也要其他忠于大明江山社稷的人,好好活。
总体来说,朱祁钰,是个好人。
当然有些人,他自己都不当个人,那朱祁钰作为皇帝,当然有必要送他们去见大明列祖列宗了。
不废朱祁镇的帝号,这大明谁都没法好好活。
朱祁钰受制于庶皇帝,名位不正。
朝臣们因废立之事忐忑不安,百姓们血仇无处可报,袁彬、岳谦、季铎、两名无名缇骑,他们弑君之罪,做完了,如何能活?
这就是朱祁钰要办得大事。
前面钓鱼没钓到,没能够杀鸡给猴看,那此祭文一出,会不会闹出死谏?会不会闹出党争风波?会不会闹出宫变?
但即便是闹出来,这事儿,就不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