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名单,却是笑而不语。
张輗一甩袖子,大声的说道:“我大明律有八议,这是太祖昭皇帝定下的规矩,你拟定那份名单唯功勋论,我就想问问你,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陛下,臣以为京师讲武堂名单应先八议,后功勋!”
石亨是个粗人,论辩经,他是万万辩不过的,他怒目圆瞪,愤怒至极,却说不出话来。
陈汝言是兵部侍郎,他虽然和徐有贞有过一腿,但是也就一腿而已。
这事儿,涉及到了兵部的利益,他自然是据理力争的说道:“王法赏罚,不阿贵贱贫富,然后以齐礼制而明典刑也。”
“然以伦亲亲故,君主跋扈以私情断公案,则天下臣民,只能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
“这才是没了王法!”
王法,是天底下寄托于希望最大的公平,自然要不分贵贱贫富,才能够礼制齐全而明正典刑。
如果只论亲亲故旧,君王只因私情断公案,天下臣工万民,就只会因为很轻的灾害,最后含冤而死。
陈汝言说的是有一定道理,大明律庇护八议,在明末就闹出了许多的乱子。
比如张居正的父亲,就在辽王府屈辱而死,张居正任首辅,废了辽王世系,停了天下宗亲俸禄。
在隆庆到万历十年期间,十七年了,天下宗亲,无一石俸禄可领。
再加上勋贵世券、八议庇护,到了明末的时候,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比比皆是。
张輗撸了撸袖子,这陈汝言是个进士,辩经这事儿,张輗就不是对手了。
他愤怒的说道:“好你个措大,摇唇鼓舌厉害至极,伦亲亲故,乃是天伦,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吗?我今日就当殿教教你什么叫礼仪尊卑!”
石亨晃了晃脑袋,他正值壮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哦,是吗?陈汝言是一介书生,某可不是。”
“我也是八议八辟之列的勋贵,来。”
朱祁钰连连摇头,就差站起来让卢忠把人都拉出去,各大五十大板。
奉天殿喧哗,成何体统。
他已经有了切实的解决办法,他现在是抱着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心态,自然也看他们吵闹。
卢忠挎刀而立,出列说道:“奉天殿内不得喧哗,若是打闹,请移至殿外。”
于谦看着这出闹剧陛下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轻轻咳嗽了一声,石亨才退回班,挑衅的看了一眼张輗。
张輗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于谦已经出声了,再闹下去都不好看。
他虽然是勋戚,但是中军都督府现在没兵,京营那二十二万人,可不归他管。
再闹下去就是不给于谦面子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想要的朝堂,这种代表某方利益,大放厥词的话,不应该出自在廷文武的口中。
但是朝堂不就这个样子吗?
他深吸了口气,出列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儿,于谦站出来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天下的事全都是私事,没有不自私自利,这是从出生开始就有的人性。
但是唯独皇帝不能自私。
啥意思?这正看热闹呢,战火怎么烧到了自己的脑门上呢?
于谦继续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于谦这段话朱祁钰倒是能够听得明白,说的是一个在朱祁钰看起来非常合理且浅显的道理。
天下事,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
天下事,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除掉它。
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利益;
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祸患。
这个人就只能是皇帝。
这也契合了于谦之前表述过的社稷为重,君为轻的理念,也呼应了前后文,为于谦所说的「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忽然发现,其实于谦是铁杆的保皇派。
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有皇帝不是。
那皇帝是什么?圣人也!
圣人治国,那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绕来绕去,还是将社稷之重和皇帝高度捆绑在了一起。
君到底轻不轻?得看君心里装着多少的天下社稷了。
他多少明白了一些于谦的目的。
其实朝堂上乱象频生,于谦怕他这个年轻的皇帝,以为天下就该这样,为了一家之私利,闹得不可开交,走上了邪路。
于谦掷地有声的说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陛下持神器权柄,正当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
朱祁钰点头说道:“于少保真可谓是字字珠玑,朕且记住了。”
于谦俯首归班。
劝谏皇帝,那是臣子的本分。
现在就轮到了朱祁钰的回合,大道理当然好听,而且绝对正确。
但是具体的事情,还是需要朱祁钰去解决。
至少于谦没有什么好办法,终究会得罪一头。
朱祁钰让兴安取了石亨的名单,又让成敬取了张輗的名单,两份名单就来到了御前。
朱祁钰拿起了朱笔,让两个内侍把名单都打开,他先是在张輗的名单朱批。
张輗面色狂喜不已,但是紧接着满脸疑惑的看着月台之上的陛下,将手中的朱笔移到了石亨的名单之上,再次朱批。
张輗瞪着眼睛看着月台之上,一脸懵,这是要干啥?
石亨看到张輗的名单被朱批,本来气的直跳脚,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但是陛下居然同样批复了他的名单的时候,石亨也是一脸涨红的看着月台之上的皇帝。
石亨以为陛下所说的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是在骗他,他当然有怒气。
但是发现是误会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要干啥?
“打今儿日起,八议八辟之勋戚后人,可加入勋军。”朱祁钰收起了朱笔,放在了内侍的盘子上,平静的说道。
勋军,一个很是奇怪的名字,即便是于谦都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是一个专门为了八议范围内的人设立的一个编制。
朱祁钰继续说道:“勋军第一批结业之时,设置五项六考大比,择优选用,明定升迁。”
“以后照循此例即是。”
石亨和张輗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大约就是宽进严出。
既然都想进,那就都进。
但是出的时候,就的通过五项六考,来确定是否优秀了。
即便是不能选用,但是依旧是勋军嘛,地位不减,至于承袭爵位和相应待遇,你连讲武堂都无法毕业,哪来的待遇。
爵位就在那里,你通过了,就可以承袭了,无法通过,就一直补考到死,承继之事,顺延便是。
石亨和张輗终于没了多少意见,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朕每日巡查大营,从未一天停歇。”朱祁钰却非常平淡的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
石亨一缩脑袋,躲了半个身位。
上次他在军中行乐,被陛下逮了个正着,陛下打他点军棍而已,这事要是被于谦知道了,再把他扔进牢里,那可就不妙了。
这事流传范围极窄,连整天盯着他的御史都不知道,这陛下要是说这事,他今天可是要遭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的模样,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说石亨那点下半身的事儿,有错已罚,不必旧账再提。
赏罚二字很重要,既然罚过了,就不能揪着不放,一罚再罚,没这种道理的。
他颇为感慨的说道:“于少保发饷的时候,甚至要亲自看着发给军士,才会放心。”
“即便是十团营里,军官肉刑私用,贪墨军饷、私役军士之风,屡禁不绝。老营更甚,朕心甚忧啊。”
如何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这些个军中的老资格,擅用肉刑,甚至直接出现伤残,贪墨军饷,上层吃肉,下层连个碗底都舔不到,于谦都不得不亲自给军士发饷。
军士们还得没命的给老资格们干活儿。
这士气涨不上去,战斗力能上的去吗?
京营的实力能恢复吗?
驾长车,气吞万里如虎,还有可能吗?
显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