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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大街与商业街交汇形成十字街口,当中一个凸起高台。

这里原是训导官宣讲政令的所在,后来成了处决死囚时监斩官坐的位置。

辽东各地死刑犯都被押到此处行刑,十字街口成了开原的菜市口,用作处决犯人,供百姓观刑。

刘招孙对百姓犯罪,主张量刑从宽,尽量慎杀少杀,有“刘菩萨”的美誉。

在“刘菩萨”影响下,偌大一个辽东,竟然只有区区五六名刽子手。

由于处死犯人太少,刽子手经常处于待业状态,不得不接一点杀猪宰羊、驱鬼镇宅的私活儿,弥补家用。

泰昌二年,由开原军政体系发起的整风运动,彻底改变了刽子手们的窘境。

外平辽侯雷霆打击下,两百多名军政官员被下狱,其中一半押送十字街口斩首。

腊月节后,刽子手们每天忙着砍人,忙碌之余,收入增加了不少。

死囚主要包括:

贪墨官员,战场逃兵,冥顽不灵的建奴俘虏。

~~~~

杨通充满警惕走在南北大街上。

这名镇抚兵穿着件红色宽肩高领的制服,手中佩刀咔哒作响,腰中系着的钲带颇为精神,新式燧发短铳更给他增添几分威严。

虽然已经退伍,杨通身上还散发着开原战兵那种特有的气质。

近卫第二军第一营(原第二千总部第一旗)伍长杨通,人称开原第一神射手。

两个月前,平辽侯以三万两千大军围攻赫图阿拉,发动对后金的灭国之战。

杨通参与了汗王宫外对两黄旗的作战,在狙杀一名后金弓手时,一支重箭射中左手。

摔落陷马坑的瞬间,他用匕首插在陷坑内壁,脚尖挨着密密麻麻锋利的竹签木桩,悬在空中,足足半个时辰。

后续进攻的战兵将他救起时,左手失血过多,伤口被冻成血疙瘩,回到兵营,只得将左手从腕部截去。

失去左手后,杨通不能继续服役。

依照开原抚恤制度,因伤退役的战兵可得三百两抚恤银和五十亩上田,抚恤银分五年发放。

不愿退伍的伤兵,会获得一百两抚恤银,继续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去学堂担任讲武官或做镇抚兵——这种镇抚兵不是用来战场督战——类似后世警察,负责维持城内治安。

杨通把一只手留在了赫图阿拉,从此心灰意冷。

要么是由于太上老君保佑,要么身上的肩绷带起了起死回生的作用,伤口竟没有生坏疽,为了止血而紧捆的绷带也没有使血管破裂,加上老宋头他徒弟们高超的医术,不需要用锯子锯断骨头,只是把关节拆开,在手腕截断处涂上一层滇西白药。杨通身体强健,两个月后便痊愈了。

在旗队长程亮推荐下,失去左手的杨通,成为六百名镇抚兵中的一员。

他从抚恤银中拿出一两五钱碎银,找私营铁匠做了个铁钩,那铁匠听说杨通是打鞑子时受的伤,免费送给他一副长钉,用以固定手腕上的铁钩。

铁钩由精钢制成,里面用水牛皮革精心包好,经反复锤打和淬火,坚固结实,两条长短不同的皮带把铁钩与肩部和肘部连接起来,外面罩上特制的铁臂手,牢固异常。

装上这副铁钩后,他渐渐忘掉了自己在战场上的遭遇。

戴着铁钩走在大街上巡逻时,他要把铁钩缩在制服袖中,以免吓哭那些迎面走来的小孩。

腊八节后,城中接连有商户被人杀死,汉人蒙古人女真人相互指责是对方干的,因为恐惧和猜疑,每天都有人大打出手。

城中加强了巡逻,杨通和其他镇抚兵在开原大街小巷巡逻,盘查一切可疑行人,每天忙碌到深夜时分。

屠杀商户的凶手一直没查出来,城中每日都有犯人被斩首。

杨通对那些被砍头的民政官一点也不同情,他们不仅贪墨饷银,还暗自勾结建奴。

按照平辽侯制定的法令,将官贪墨财物价值白银五百两以上者,便会被处死,家产抄没充公。

这次有很多官员被处死。

杨通参与过一次抄家行动,在一个民政官后院,他用铁钩翘开地窖挡板,地窖里出现堆积成山的布帛和银子。

就这样忙忙碌碌,杨通渐渐不去想那个孔府少女。

如今他已成残疾,没有女人愿意跟着一个残废。

好在只要不看断掉的左手,只要感到食指尖发痒,只要想象着自己还在用大拇指挠痒,他便心满意足。

若是今晚做梦的话,他会在梦中看到自己身体毫发无损,毫发无损的从战场回来,离开开原,回到遥远模糊的故乡,在双亲面前,他那疲惫不堪的头可以安稳枕在双手手心,酣睡不起。

背后一阵百姓叫喊声将杨通拉回到现实。

他回头向行刑台望去。

十字街口聚集起黑压压的百姓,一眼望不见头,所有人都像鸭子似得伸长脖子,踮起脚尖。

在几千双眼睛注视下,一个身材肥硕红杨班(刽子手)提着鬼头刀走进刑场。

刽子手面朝高台上的监斩官行礼,蹬蹬爬上行刑台,对着台上跪好的死囚,像宰鸡似得拨弄起他们的发髻。

监斩官乔一琦穿着件大红色吉服,头戴红绒帽,坐在一张巨大的伞下,面前桌子上摆着黑红砚台。

“犯人宋应鼎。”

“有!”

“贪赃枉法,私吞商贸三万两白银,罪证确凿!”

乔一琦伸手用朱笔在宋应鼎招子(代表犯人身份的招牌)写下一个斩字,画一个红圈,扔在地上。

一名镇抚兵捡起招子,快步跑上行刑台,刽子手扳起犯人脑袋,让他看清楚招子上的那个斩字。

“验明正身,斩!”

刽子手将宋应鼎发髻拨到一边,扳动犯人肩头。

宋应鼎被五花大绑跪倒在行刑台上,无神的望着眼前欢呼的人群。

刽子手接过台下镇抚兵递上来的椰瓢,咕咚灌下几口烈酒,噗一声把酒喷在鬼头刀上。

刽子手望向神情涣散的宋应鼎,一脸酒气道:

“这位大人,你贪了那么些银子,死十次也够了,今日送你上路,回头多烧纸钱给你,保你在下边够用,小的生来吃这碗饭的,莫要怪罪。”

四周围观百姓发出震天呼喊。

“杀了他!杀了他!”

“猪狗不如的东西,杀!”

“让他贪,杀!”

“杀!”

最后,所有喊叫声都汇成一个杀字。

杨通将头转过来,懒得多看。

最近半月以来,这样的场面他见过太多,没什么稀奇。

台上被斩首的这人,在商贸公司做账房,利用账目漏洞,窜通商贸公司职员,贪墨开原三万两银子,据说此人是开原某位高官的亲戚,而那高官是平辽侯麾下元老,地位十分显赫。

好在开原不搞株连那一套,否则今天杀得就不是三个人,至少得是三十个。

杨通认真观察周围百姓,希望能从人群中发现出什么异样。

掌刀刽子手顺着宋应鼎枕骨穴附近的骨头缝,“啊——”一声,猛地挥下鬼头刀。

杨通离开刑场,转身朝南街走去,走了几十步,背后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街面上行人很少,都跑去看杀头了。

刚走出几步,迎面闪过个镇抚兵身影,那人朝杨通打了个招呼。

“杨兄弟,明儿个除夕了,还不歇着?”

“哪里歇的了,回见。”

杨通支吾一句,和镇抚兵擦肩而过。

正要继续往前走,余光瞥见那镇抚兵钲带上有一点血迹。

开原军法严苛,他们这些退伍的镇抚兵,在街面上巡逻,也要军容严整。

杨通正要提醒那人,回头看时,那镇抚兵已经消失在背后一条巷口。

“我不认识此人,他如何知道我名字?”

杨通心中觉得诧异,脚下不停,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猛地抬头,几十步外,七星楼上人影晃动。

这位开原第一神射手本能的察觉到,就在刚才抬头的瞬间,酒楼上有一双眼睛正在望向自己。

袖下铁钩泛着寒芒。

镇抚兵大步朝七星楼走去。

七星楼三楼临窗雅间。

一个外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机警的放下窗棂,回头望向桌边坐着的一位年轻民政官,那民政官脸色仓惶,对满桌子珍馐熟视无睹,如同行刑台的那个宋应鼎,眼神有些涣散。

“宋大人,咱家再问你一次,走不走?现在船已备好,明日便可动身,后天有大风,他们出不了海,陆路更追不上咱们。”

年轻民政官听了,脸上更显焦虑。

雅间角落侍立着五六个精壮汉子,皆是面露杀气,充满警惕望向四周。

“曾公公,这样走了,刘招孙必杀我二哥。”

外番商人干笑两声,像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笑话。

“你在开原干的事儿,足让宋家灭门几次,刘招孙不会放过你们!让他知道你和东厂接头,能留你性命?还是先顾好你自己。”

曾公公拍了拍民政官肩膀,低声道:

“回到京师,让你做户部主事。”

十字街头传来震天欢呼,民政官脸色更加难看。

“刘招孙先把你二哥宋应星兵权夺了,软禁清河,再污蔑你大哥宋应鼎贪墨,将他斩首,宋大人,接下来就是你了。这是杀鸡儆猴,你们宋家帮姓刘的挣那么多银子,现在失势了,你们就成了被宰的鸡。”

“去京师吧,皇上会重用你,荣华富贵享受不尽!留在开原,只有死。”

宋应昇默默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大哥被斩首的刑场,那里已被围观人的群淹没。

民政官眼角流出两行热泪。

他忽然想起,宋家三兄弟是最早投奔开原的文官。

那时,刘招孙什么都没有,连官吏的俸银都经常拖欠。

他们兄弟在工坊、商铺、军队兢兢业业,帮他刘招孙一路升迁,从参将升到总兵,最后被封平辽侯。

远处百姓的欢呼声飘到窗前,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刺耳。

宋应昇脸上表情不断变换,曾公公耐心的在旁边等待着。

过了很久,他终于道:

“今晚去找孙传庭,拉上他一起走,孙传庭屡次受辱,必有反心,还有,不去天津,去山东。”

曾公公满脸狐疑。

“去山东?”

宋应昇眼中露出一点寒芒。

“刘招孙对我们宋家不仁,休怪我不义!先去威海卫,逮拿金虞姬,拉上第六千总部战兵,一起投靠京师,如此。你我才有资本向朝廷请功。”

曾公公两眼放光,如猛兽嗅到了鲜血气息,急不可耐道。

“说下去。”

“第六千总部是十月才招募的流民,他们在文登,人心不定,千总是我同乡,关系匪浅,就说刘招孙要裁撤他们,只要给那千总一个参将做,他肯定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曾公公连连点头,回望屋中十几个东厂珰头,面目狰狞道:

“明日便要走了,给刘招孙最后一个惊喜,你们几个去增援马天星,挑人多的地方下手,多杀些人,让刘贼知道,和皇上作对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