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二楼谢惊鸿房间坐定。
顾朝不动声色环视一圈,原本朴素简洁的房间多了几分女孩气息,桌面上小玩意堆积,边角小瓶子里还插了一只不知名的花。
曾经在顾家,魏岚也爱如此,右兰跟在她身边,总是得了几分言传。
事实上,右兰来海市以后,谢惊鸿就腾出了自己的房间给她,自己则是搬去的阁楼。
按道理来说,即使是谈事情,也不应该在女孩子的房间,可阁楼空间狭窄,谢惊鸿进去可以,顾朝进去,可真就有些为难。
顾朝睨了一眼身侧鼻头红红的右兰,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是事出紧急,这时候不适合谈论其他。
顾朝喉结滚动,下颚线紧绷微颤,“魏岚她……”
“哥哥,岚姐姐她没有死!”
“你说什么?”
几乎在顾朝开口的同时,右兰也一同开口。
顾朝呼吸一滞,侧过头惊愕看向右兰,“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右兰一下子又红了眼眶,抽抽搭搭把之前芳夏在县城看到的,一五一十告诉顾朝。
可那时候芳夏赶回家里,在那样焦急的情况下,除了说出看见魏岚、衍邑带走魏岚的消息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没能透露。
包括,魏岚神色恍然,并不认识她的这件事。
芳夏只透露那么多,右兰告诉顾朝的,当然不可能更多。
可对顾朝来说,已经足够了。
“果然……”
“我知道,我知道的。”
“她在海市,她就在海市!”
顾朝眼眶发酸,喜极而泣,忽的,又仰头笑了起来。
他从港岛赶回,只是因为那个让他回忆起曾经的梦。
魏岚那时表现出慌乱、恐慌,各种异于常人的表现。
她告诉他,要找她,不要放弃,一定要找她……
顾朝内心认定某种可能,但也不敢百分百确信那就是真的。
可现在右兰的话,让他重新燃气信念。
谢惊鸿微微皱眉,“那个叫衍邑的男人带走了魏岚姐姐,可一个火车站,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趟的火车,并未精确他们上了哪一趟火车,你为什么就那么确认,她在海市?”
谢惊鸿不能理解顾朝言语中的坚定。
“小谢哥……”右兰如是,看看谢惊鸿又转头看她哥,“哥……”
顾朝颔首,菱唇微抿,“她告诉我的。”
“她?告诉你的?”谢惊鸿被他气笑了,抿着殷红嘴唇怪笑问道:“怎么告诉你的?梦里?”
是梦了。
顾朝低下头,没有解释。
无论怎么解释,旁人都无法理解。
因为,魏岚曾告诉过他,“他”是故事中的人啊。
顾朝搓了搓脸,凌乱的碎发下,硬朗面容疲惫不堪,一双深邃眼眸却异常清亮。
他食指点点桌子,提醒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立马给我调人,找魏岚,还有一个叫衍邑的男人。”
回想之前重重,顾朝脸色倏地冷下。
之前他只当衍邑无法接受现实,才会转变那样狠厉、阴郁。
现在回想,其实那时就能从衍邑的言行中推断出线索。
在当时的情况下,衍邑表现出那么强的占有欲,但凡和顾朝见面,就要警告、提醒顾朝一次。
顾朝没保护好魏岚,所以,不配在和魏岚扯上瓜葛联系。
魏岚,大概是那个时候,就已经在衍邑手上了吧?
有句话说的不错,人越怕什么,就会越是强调什么。
衍邑极力的在撇清顾朝和魏岚之间的关系,未尝不是害怕,顾朝会把魏岚从他身边夺走。
顾朝有魏岚的照片,在最开始和谢惊鸿碰头时,就曾给过谢惊鸿一份。
他信的过谢惊鸿,也相信人多力量大,多一个人寻找,就多一份希望。
在港岛的那段时间里,顾朝未能亲自寻找,但也不曾放弃,谢惊鸿那边由他授意,寻找从未停止。
顾朝大概描述了衍邑面貌特征,谢惊鸿一一记下。
看似一些都有了章程,谢惊鸿忽然又侧头看右兰,“你哥哥刚落脚,肯定又累又渴,你去沏壶茶,再让后面的小胡哥跑趟国营饭店,肠粉和虾饺各要两份,大份的。”
右兰迟疑,见哥哥冲她颔首,这才咬着嘴唇退出房间。
房门打开又关上,房间内空气畅通,一股清风涌入屋内,窗户一角悬挂的简易风铃“叮咚叮咚”的发出清响。
顾朝英挺剑眉微蹙,菱唇抿成一直条直线,睨向谢惊鸿等待他接下来的发言。
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不会特意把右兰支开。
谢惊鸿默不作声整理了桌面上右兰随手堆积的小玩意,沉浸许久,抬头冲着顾朝扬眉浅笑,“这件事安排下来,那港岛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他笑容乖巧,态度和善亲昵的不像话,说出来的话,却又是一针见血的犀利。
“那些洋人看起来愚钝,实际多疑又警惕,你总不能指望我这样的小身板去代替你?”
顾朝默了默,疲惫靠在椅子背上,“钱是挣不完的。”
“这个世界,钱不是最重要的。”
“等你以后遇到了那个人,你就会懂。”
钱可以改善生活,买到想要的东西,但它并非万能,不是什么都能买到。
魏岚对衍邑那么抗拒,眼下跟在衍邑身边,一定非本人所愿,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一想到魏岚被衍邑压迫露出惊恐的神情,顾朝一颗心就疼得厉害。
他想要与她重逢。
想要快一点找到她!
“现在说的,也不是钱的问题。”谢惊鸿垂下眉眼,“是外汇。”
半晌,他又抬头看顾朝,“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有几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这样的成果?”
顾朝脸色愈发深沉冷厉,或许别人会怕,但谢惊鸿不是别人,他并不畏惧。
“我们付出那么多,真的要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撒手功亏一篑吗?”
“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顾朝摇头,口吻固执的发出警告,“不用试图用你的观点来左右我。”
“哈……”谢惊鸿被他话语逗笑,小拳头在桌面轻敲,眼泪都笑出来了。
只是片刻,他将眼角生理泪水擦去,星眸微眯掩去精光,“能左右你的从来不是我,是魏岚。”
顾朝周身气息下沉,谢惊鸿继续漫不经心道:“她期望你引进外汇,为国家效力,如果现在她在场,你觉得这是她愿意看到的吗?”
谢惊鸿年纪虽小,但在老詹姆斯身边那么多年,许多事情看的都十分通透。
顾朝过激的反应他可以理解,但他更多是考虑长久的发展。
他们现在虽然和港岛那边取得联系,但出口的途径并不光彩,他们需要被认可,从而将生意呈现出最大化。
那时候,钱、外汇,什么都会有,国家也会富足。
只有富足起来,才能将那些金发鹰钩鼻的怪物,狠狠的打压回去。
谢惊鸿并不那么渴望得到多少金钱。
小时候的家庭遭遇,让谢惊鸿从心底痛恨洋人,可他还不够强大。
如果足够强大,他现在就不会对那些洋人虚与委蛇。
谢惊鸿的话,让顾朝陷入两难。
顾朝迫切的想要找到魏岚,可心里也知道,这一直都是魏岚想要做的事。
那姑娘看似娇气半点苦头吃不得,可打的所有算盘,都是为他人,为国家着想。
顾朝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他的梦想就是给魏岚好的,更好的,最好的,为此,他并不介意采用的手段是否光彩。
他就是这样,只想魏岚好。
别的人,或者是国家,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可,那是魏岚想要做和想要看到的啊。
顾朝垂下眼帘,为难不已,两头难以作出抉择。
谢惊鸿看出他的松动,再接再厉道:“你安心处理港岛那边的事,这边我会处理。”
“你不放心我,总放心你妹妹。”
右兰认得魏岚,也见过衍邑。
顾朝拧眉沉思片刻,心里做出决断,又满脸沉重压抑跟谢惊鸿叮嘱,“京市那边还得去人,别忘了。”
谢惊鸿淡笑:“每个月月中都会派人过去,钱,东西,一样不少。”
谢惊鸿知道顾朝对魏家的亏欠和愧疚,送过去的东西都是精挑细选,只是每一次送去,最终的结果都避免不了被丢出来。
十多次,无一次例外。
顾朝大抵也是知道的,故而并未深问。
搓了一把脸,顾朝忽地起身往外走。
落地海市不到两小时,现在又要动辄返往港岛。
出门时撞见右兰回来。
右兰得知顾朝又要走,刚止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回忆起上一次的挽留经历,这一次什么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伤心无助的喊“哥,哥!”
右兰知道,她哥做出决定的事,她改变不了。
“乖,我很快会回来。”顾朝轻揉了右兰的脑袋,“你在海市也有任务,为了你岚姐姐,知道吗?”
右兰肿着眼睛点头。
顾朝轻笑,又道:“任何消息都要跟我写信,谢惊鸿知道地址。”
“我知道的哥,我会找到岚姐姐的,一定会的!到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四个字让顾朝眼眶发热,他喉咙滚动两下生怕出声会哽咽,遂什么也没说,轻拍了一下右兰的脑袋,转身离去。
他要抓紧时间,快去,快回。
*
顾朝走后,谢惊鸿依言,带着右兰很快投入调查寻找中。
结合顾朝形容的大概,以及右兰的指认,谢惊鸿通过关系找到一位洋人画家,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了衍邑的素铅人脸照。
“有了这个,找到的几率就会加大吗?”右兰伏在桌前,盯着栩栩如生的素描画像诧异不已。
虽是黑白,却跟真人近乎一样。
“总比盲目找人的好。”谢惊鸿将画卷起,屈起手指在右兰额头弹了一记,“就在屋里练字,楼下不需要你去。”
言罢,转身就要往外走。
右兰手快,揪住他长衫袖摆,“我哥说了,你找的时候得带上我!我、我能认出他们。”
“有了这个,就不需要你了。”谢惊鸿扬扬画卷,见右兰鼓着腮帮子愤愤不平的模样,他又伸手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语气中多了一抹诱哄,“搜寻过程总有未知的危险,等我找到人,确定范围,到时候再带你。”
右兰只好松手。
谢惊鸿说的对,他有岚姐姐的照片,也有那个衍副局的画像,如果遇到肯定就能认出来……
她不能给他添乱。
目送谢惊鸿出门,房门关闭的那一刻,右兰蓦地起身,“小谢哥,那你早点回来,我、我等你一起吃晚饭!”
右兰惦念谢惊鸿刚才说的那句“搜寻过程中会有未知危险”,心里总有几分担忧,不希望谢惊鸿遇险。
*
院里花谢又花开,转眼便是三四载。
1982年,洋行再次改头换面,从门帘到装潢无一处不是散发着近代现代化的气息,客人们络绎不绝,除了洋人,比之从前更多了许多东方面孔的客人。
以谢惊鸿现在的地位,并不需要他在一楼接待,但他似乎很热衷和洋人交流,在他眼里,洋人固然谨慎多疑,但因为疏于带东方文化的了解,他总能从偏处内涵几句。
那些洋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却全然不知,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让人看着就觉得他们,蠢钝如猪。
这样的画面、场景,某种意义上满足了谢惊鸿的恶趣味,故而他总是乐此不疲。
今天谢惊鸿如是,只是故事还没讲到高潮部分,楼梯传来“蹬蹬蹬”的步伐声,有洋人客人转头看去,发出不耐的“啧啧”声,“那是什么?听起来就像是书本里的长毛象才会发出来的声音。”
口吻中满是鄙夷。
谢惊鸿眉心一闪而过的褶皱,皮笑肉不笑睨了一眼那人,道:“不好意思,先失陪一下。”
“没关系,谢老板先忙。”
谢惊鸿转身,目光倏地冷下,在看到楼梯那边荡出来的长裙裙摆,他面色倏地又温和下来。
右兰提着裙摆气喘吁吁站在楼梯口,“小谢哥!快、快!哥哥来电话了!”
四年前稚嫩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