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范熙觉得已经够了,事实上,已经超过太多了:“我就不纠缠你了。”
他双手按着地面,准备将自己撑起来。
“哥哥。”门那边又响起了一声呼唤。
“我在。”
“不要怨恨我,你现在不会理解,但我是为你好。”少女用说不出的叹息陈述道。
“我不会怨恨任何人,尤其是你。”范熙诚恳地说道。
“从小,母亲就给了我很高的期待。”郁盼望抬起头,面对着眼前的虚空:“我被培养学习各种技艺,大提琴、声乐、茶道、绘画、舞蹈,淑女的美德,上流社会所需要的一切才艺。”
“……”范熙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同时,母亲还致力于培养我的商业头脑,以继承艾斯德尔集团的生意,那是郁家三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晶。”
“嗯。”
“老许非常疼爱我,他希望我只要快快乐乐地就好,不要给我太大的压力。”郁盼望轻笑道:“可是,母亲虽然愿意在小事在迁就我父亲,以标榜她具有服从的美德,但是大事上,她是寸土不让的。”
“如果你有兄弟,也许就会轻松很多。”
“在家里,我是小小羊,是盼望,在外面,我是郁家大小姐,唯一的继承人。我被教育,凡事都要符合郁家继承人的身份。
“我曾经问母亲,我们已经有这么多钱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经营,为什么不能富贵即安。”
“没想到你也是这么佛性的人。”范熙笑了笑。
“母亲告诉我,因为集团为许许多多人提供安身立命的工作岗位,我们肩具养活他们,给他们提供好的生活的社会使命。母亲还告诉我,只有源源不断地有新的资金注入,郁家才能持续不断地为教会、NGO和慈善基金、孤儿院和养老院提供资金上的后盾。
“是母亲告诉我,人活着不是单纯为了自己。慢慢地,我养成了,凡事都要尽力回应他人的期待的习惯。”郁盼望说。
“你一定压力很大。”范熙说。
“但我没能回应母亲的期待,我让她失望了。”少女沉吟了良久,再次缓缓开口:“从小学的时候——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开始,父母就注意到了我的性格有些孤僻。在我8岁那年,我被确诊患有自闭症。”
“什……”范熙说。
“对不起,无论是我还是我的父母,都一直隐瞒你这件事。”
“盼望……”
“父母为我请来了全世界各地的名医,专家想要治好我的病,可是都收效甚微。有人告诉母亲,这是一种先天的基因疾病,无法痊愈。”
“……”
“而当时的我不知道这些,我只是喜欢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尤其是老宅地下的那个图书馆。五年前以前,我读完了里面的大多数书籍。
“我知道我是个社交怪胎,无论在学校,在教会,还是在商业伙伴的社交圈子里,我都是不合群的那一个。
“尤其是学校……我恐惧学校。孩子们都笑话我,有些胆子大的甚至试着掐我,或者用铅笔戳我。上学期间,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因为不管在什么时期,我都比身边的人高一个头,后来又有些人嘲笑我是傻大个,巨人,没事捉弄我。后来老许冲到学校去,把那些孩子给打了,我们赔了不少钱,然后转学了。”
“呃……”
“我沉迷于数学,还有那些古老的神秘学。我敌视这个世界,我更加敌视人类。虽然圣经要求我爱人类,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人类的邪恶甚至超过地狱中的魔鬼,我不知道要怎么爱人类。”
“我能体会。”范熙说。
“也是在老宅的藏书室里,拉斐尔找到了我。”
“你是说,那位七大天使长之一的拉斐尔。”
“起初我不相信,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是某种精灵什么的……但是渐渐地,我开始相信,祂就是圣经当中记载过的那一位,一个快活的青年。”
“快活的青年……”
“拉斐尔的意思是,‘天主将治愈’,乃是‘施治愈之术的光辉使者’。
“在《多俾亚传》的记载中,祂驱逐了恶魔阿斯摩太,拯救了可怜的少女撒辣。”
“那可真……好。”
“拉斐尔告诉我,除了治愈人的疾苦,祂还曾经传授给诺厄建造方舟的知识与技巧。旧约记载与雅各伯摔跤、解除亚巴郎老年痛苦的天使亦是祂。祂治疗的不仅是人的身体,还包括人的信仰。”
“斯国一,所以说,小盼望是一个天选者。”范熙感叹道:“将来一定会成为圣女吧?”
“在成为圣人之前,我要先成为一个正常人。”郁盼望苦笑道:“再后来,母亲为我请来的呆湾的李修女,做我的私人神师。你见过她,就是你初试的时候见过的那位修女。”
“我记得她。”范熙点点头。
“李修女是非常厉害的心理学大师,也是神修指导大师。在她的指导下,我开始做圣依纳爵神操,在她和拉斐尔的双重帮助下,我的自闭症症状缓解了很多。”
“感谢天主。”范熙点点头说。
“虽然如此,我仍然没有多少朋友,在别人的眼里,我依然是一个怪人,一个举止乖戾的人。”
“总要一步一步来。”范熙说。
“说来有趣的是,”郁盼望轻轻笑了起来:“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人,她每天都要参加两台弥撒。”
“两……台,每天!”
“但是当她听到我说,拉斐尔对我说话的时候,她却把我拉到魔都精神卫生中心,反复诊断。”
“这……”范熙想了想,吞下了“也很正常”四个字。
“无论我做什么,母亲都会反对我。”郁盼望回忆道:“我想成为一个驱魔人,她却说我是女生,没办法成为神父,没有神权就不能驱魔。”
“噢……”
“我想做修女,她也反对,因为我是独生子女。”
“嗯。”范熙再次在心里给出了“也很正常”的评价。
“初二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一个姓黄的女孩子,和我告白了。”
“啊这……”
“我没有拒绝她,因为我害怕如果我拒绝了她,我就失去这个朋友了。”
“是这样吗……”
“我就这样度过了两年的荒唐时光,连拉斐尔也不再回应我了。我想结束这种畸形的关系,却始终拖延……
“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东窗事发了。我至今还能记得,那一天母亲失望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那种表情。
“老许给了我一耳光,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怎么吃东西。”
“你……你们……”
“后来,母亲想把我从女中转出去,可是我不愿意。”
“为什么呢?”
“至少,这个学校的人,哪怕不喜欢你,表面上也会客客气气的,最多孤立你,不太会出现霸陵的情况……”
“这样啊。”范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捧梗,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来安慰门那边的女孩。
“我答应母亲不再和黄思佳来往,也不和别的女孩子有密切接触,我还答应她,让她来为我挑选上门女婿,等到20岁就马上结婚。”
“原来如此。”虽然对面看不到,范熙还是点了点头。
“再后来,她选择了你。
“一开始我觉得很奇怪,但是我都答应过她了。
“于是我想,行吧,只要人好,人可靠就行,就答应和你处处看。”
范熙道:“看样子,处的不太行吧。”
“其实还行。”少女回答说。
范熙愣了一下:“谢谢。”
“母亲……有她独特的经验和眼光,和你相处让我觉得很舒服。”少女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一开始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才发现,我们是一类人。”
“为什么?”
“你和我,都是那种,试着努力去回应他人对自己的期待的人,”郁盼望说:“也都是安于天命,随波逐流的人。”
“我……”
“可我还是不老实,就像我总是喜欢给自己安排一些冒险那样,我也总是鼓励你奋力去抓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明白了。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和你分手?对吗?”
“是的,圣诞节那天晚上的事情,有人告诉我了——你别怪那人,是我逼他的。”
“该死的,”郁盼望捏紧小拳头,锤了一下地板:“我会去找周嵩算账的。”
地毯很厚,没有发出声音。
“不是周嵩……我没说过是他啊。”范熙慌了。
“我知道你想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你——我当然知道。”郁盼望回头,看着门缝里透出的光亮。
“如果是我本人的话,我情愿一死,也不愿意坏了你的名节。”范熙说。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少女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还……”
“哥哥,你们那天晚上在教堂里发生的事情,你能详细和我说一遍吗?”
“当然可以。”
……
……
“原来是这样的。”郁盼望轻轻地说:“在你对我开枪的瞬间,你就是这个世界的英雄。”
“我……对不起?”
“哥哥,你觉得,信仰和贞洁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从前我会反对,现在我不知道。”范熙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在阿斯摩太逼我在它们中选择的时候,我没有犹豫地从楼上跳了下来。
“可是当阿斯摩太以你的生命来威胁我的时候,我妥协了。
“如果不是门房秦大爷救了我,我已经……”少女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的动机是高尚的,”范熙转过头,把额头贴在门板上:“你是为了拯救他人的生命和灵魂而付出自己的牺牲,就算你因此而失贞了,天主也绝不会因此责备你的。我,我也不会……”
“人看外表,天主看人心。”郁盼望叹道:“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时,我是对你怀有期待的。”
“???”
“当时的我,渴望你进来,占有我。当时,立刻,就在那里,在那个草地上,占有我。”郁盼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好像不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你在说什么啊?”范熙的声音有点大,楼下和楼上的三个男人都投来目光。
“出格的欲望,道德与信仰所束缚的理智,展开决斗使人惊慌。”郁盼望喃喃地说:“当阿斯摩太提出那个要求的瞬间,我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少女接着说道:“如果阿斯摩太绑架一个路人来威胁我,我可能不会愿意牺牲自己。
“可那是你,哥哥。
“我一下子就投降了:我心想,好吧,如果是你的话,那就来吧,我没有选择了。
“我是在自我牺牲,我是被逼无奈,我是被胁迫的,我是在做一件无可奈何又正确的事。
“但这只不过是在欺骗神明,也欺骗自己,事实就是,当时的我,在心里感谢阿斯摩太给了我这样一个,理直气壮的机会。”
“郁盼望!”
“范熙,你明白了吗?你的存在就是我的弱点。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分手的原因。”
“你有病是吧!”范熙有些生气了:“既然你喜欢我,我就绝对不会放弃你!”
“我不值得你这么做,”郁盼望说:“我的灵魂已经不贞洁了,我的信仰也是千疮百孔。
“我是一个没有本领的人,我学习了十年的驱魔知识,第一次交战就被打得丢盔弃甲,这证明了母亲是对的。
“我想成为圣人,可我却是一个不道德的人。我所谓的冒险,其实就是时时刻刻都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去打破秩序,而且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犯错了。
“只要轻轻一击,我就会倒下,只要一点诱惑,我就会跌倒,这就是我。
“圣诞节那天晚上回来以后,我发现困扰我整个童年的自闭症又回来了。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好过,我只是伪装自己,假装自己已经好了。
“你们看到的,都只是我的面具而已……
“现在,我装不下去了。
“我没有能经得住阿斯摩太的试探,所以我的门户大开,那个月之女妖趁虚而入,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这都是我自找的。
“哥哥,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房间里吧,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要相信天主……你这样自暴自弃,对得起陪伴和照看你的拉斐尔吗?”范熙苍白无力地劝道。
“我始终相信祂,我只是不再相信我自己了。”少女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