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亨嘉在泾县休整了数日,补充战损,编练兵员,然后来到芜湖、黄池一线,与马进忠、龙海阳会合。浩浩荡荡的大军超过十五万。留下万人驻守后方,十四万余大军,行进至太平府当涂县。
当涂县,乃是诗仙李白的埋骨之地。太白先生喜欢这地方,说此地“当山涂水、物阜民丰”,故名当涂。
太白先生是病死的,但当涂的百姓不信,说先生是醉酒入江中捉月而死。浪漫的诗人,就应该有浪漫的死法!头枕着郁郁葱葱的大青山,面对着奔流不息的青山河,太白先生结束了他藐视权贵、笑傲王侯的一生。
“禀监国,江先生求见”,
“哦,快请!”
朱亨嘉刚放下军务,谋士江天表求见,急忙请入大帐。
“夜色已深,先生找孤,莫非是想和孤一起赏月吗?”
连战连捷之下,监国靖王心情极好,和江天表开起了玩笑。
江天表亦笑了,常年劳作,他的肤色很健康,古铜色,笑起来有一种阳刚之气。
“请问监国,您的马鞭,下一步欲指向何方?”
“这还用问?自然是攻取江宁镇、秣陵关、大胜关,渡过秦淮水,直抵南京城下”。
“臣以为直取南京并非上策。虏江南总督郎廷佐已调江北的安徽巡抚蒋国柱、凤阳总兵袁廓宇、淮安参将张国俊、徐州游击刘承荫、滁州游击徐登第过江来援。现在江宁镇、秣陵关一线,有虏军四万余众,未必易取。且纵然胜之,敌援兵沿长江不断,浙江清军又随时可撤至江宁,未必易克”。
“那先生以为如何?”
“臣以为欲取南京,必先切断南京的外援,使其成为一座孤城。应令定海侯的水师尽快打通长江水道,赶至南京江域,切断敌长江航运;您率大军,渡过石臼湖,攻打应天府南部的高淳、溧阳二县,再令定海侯的陆师攻占常州,便可将南直隶和浙江的清军切成两断。如此,南京便孤立无援了”。
听了江天表的话,朱亨嘉眼睛一亮,对着军事舆图左看右看,大喜道:“先生之策甚善”。
当即下令全军转变作战方向,渡石臼湖去取高淳、溧阳,令马宝部速取吴县、常州,至溧阳与己会合,又严令孙贵,不惜一切代价,击溃清吴松水师,赶至南京,截断敌长江航运。
见朱亨嘉从谏如流,江天表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监国,臣是来与监国道别的。明日,臣便要返乡了”。
朱亨嘉大惊:“孤与先生情投意合,马上便要兵发南京,正欲朝夕讨教。先生何故弃孤而去?孤舍不得先生,难道先生竟舍得孤吗?”
监国靖王的眼泪,说来就来,眼圈红红,依依不舍。
江天表十分感动,监国真是至情至性之人啊!表此生何幸,遇此明主!
“臣亦舍不得监国,然老母年事已高,不得不辞别监国,回乡尽孝!”
听江天表这么说,朱亨嘉就不好阻拦了。大明朝以忠孝治天下,人家要回家照顾老母亲、尽孝道,自己身为监国,怎好阻拦?
没法子,只得应允。
本来朱亨嘉还欲给他封个正三品嘉议大夫的散阶,可他坚持不肯做官,只得做罢。
次日,朱亨嘉率百官给江天表送行,足足送了十里。
江天表深施一礼,“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监国请回吧”。
朱亨嘉不肯,“让孤再送送先生”。
江天表正色道:“监国军务在身,岂可为表一人,而延误军机?请回吧!”
朱亨嘉叹了口气,“今日一别,不知是否还能有缘与先生再见”。
呼左右端出一托盘,内有几张纸。
“此是何物?”
“此乃歙县千亩良田的田契,供先生奉养老母所用”。
“万万不可”,江天表急道,“土地者,国之命脉,请监国将良田赐于有功将士。臣家中尚有数亩田地,足可安身立命”。
朱亨嘉无奈,又唤人取出纹银千两,不料江天表连银子也不肯收。
监国靖王急了,“孤知先生高洁,不要官不要田亦不要银。可老母年事已高,先生又向来清贫,请收下银子,让老母安度晚年。且先生于大明立功甚伟,若什么都不收,叫孤心中如何得安?”
见朱亨嘉如此说,江天表也不好推辞,取了一百两银子,谢道:“谢监国厚恩,奉养老母,百两足矣,多不敢收!”
言罢,江天表施礼拜别,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赶去。依然是来时的农夫打扮,青布裹头、粗衣短衫。本来朱亨嘉还想送他一匹快马回乡,可他连银子都不肯要,又焉肯要马?
见这个寒酸又伟岸的身躯,渐渐地离开了自己的视野。朱亨嘉和关守箴、孙金鼎、刘文秀、郝尚久等文武大臣感叹不已。
江公真国士也!
安得舍罗网,
拂衣辞世喧。
悠然策藜杖,
归向桃花源。
??
一个月后,南直隶徽州府歙县江村,十几匹快马驰至。
为首一人,四十余岁,头戴乌纱,身穿腓色官袍,补子上绣着孔雀。端得是官威显赫、气宇轩昂。
令人唤过乡民问道:“请问江天表家在何处?”
江村地处偏僻,乡民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皆悚然不敢言。许久,方有一老丈,惴惴然言道:“村东头三间破草房便是”。
“孔雀”很奇怪,“监国不是赐了他纹银百两吗?怎不盖间新宅?”
“您是说百两银子?前几日,江先生捐了百两银子,在村里建了学堂、请了先生,供族中子弟读书”。
“孔雀”感叹:“江氏兄弟,一个为国尽忠,一个君子固穷。真吾辈之楷模!入忠义之乡,吾辈岂敢骑马?”
当即喝令全部下马,步行至村东头草房前。
“江兄在吗?大明礼部右侍郎任廷贵求见江兄!”
“乖乖,礼部右侍郎!听说比知县老爷官还大”,小小的江村沸腾了,百姓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不敢近前,远远地围绕着看热闹。
“任贤弟!”
“江兄!”
江天表仍是农夫打扮,粗衣土布之下,挡不住的绝世风华。
老友见面,百感交集,涕泪交流。
江天表迎任廷贵一行入宅,正欲奉茶,任廷贵却道不忙。
“江兄,弟此次带来了监国封老夫人为一品诰命太夫人的诰命,一块’忠孝之家‘的匾,还有写给您的一封仙翰”。
一品诰命太夫人,可不一般,乃是官员女眷中的顶级,和一品官员的俸禄相同,万历朝时月俸八十七石。当然,此时正处于战争期间,折算下来,实际领不到这么多,但也足够一家人丰衣足食了。
朱亨嘉知道,给银子,江天表绝不会收,干脆给他老母亲封个诰命,月月发俸禄,这样他就无法推辞了。
大明朝等级森严,只有五品以上,才能封诰命,一、二品才能封“夫人”。官员的母亲,其丈夫如果已经去世,要加个“太”字。江天表的父亲已死,所以母亲封“太夫人”。
江天表闻言,急忙摆香案,扶母亲出来接诰命。
任廷贵大声念道:“监国靖王制曰:忠君者孝于亲。南直隶徽州府歙县江村义士江天一,舍身为国,忠贞不渝;江天表,乃心王室,品性高洁。其母相夫以俭,教子有方,独知大义,作忠移孝。兹以覃恩,封尔为一品太夫人。钦哉特谕。监国靖王崇祯二十五年陆月”。
见诰命中提到了殉国的长子江天一,江母老泪纵横。
任廷贵又道:“江兄,监国还赐给您一块‘忠孝之家’的匾,小弟替您挂上”。
“有劳贤弟!”
最后,任廷贵取出了朱亨嘉写给江天表的仙翰。
江天表拆开一看,上面是一首《诉衷情》:
《诉衷情·赠江天表》
老春佳酿稻花香,酒醉望残阳。
江南景色如画,往事岂能忘?
君已远,草疏黄,路茫茫。
太平天下,再诉衷肠,无限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