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演定了定神,“父亲,江南总督马国柱将范毓奇放出来了,说只是错缴,不是逃税,范家此次毫发未损,只是补交了二十万两税银而已”。
“嗯”,江国茂叹了口气,“范家根深叶茂,底蕴比咱们想得厚啊!今后要特别小心,打蛇不死,必被蛇咬”。
“父亲,那马督宪收了咱们这么多银子,却不办事。可恶!”
“住口”,江国茂喝道,“汝懂什么,以咱们家和马督宪的交情,他必然是向着咱们的。只是此事,他说了不算。若为父所料不差,此必是京里使力了!”
“父亲,您是说范家京里有人?”
“当然,人家是皇商嘛”,江国茂冷哼了一声,又严肃地对江演说:“演儿一定要切记,将来若有一日,咱们家能跟皇家攀上关系,哪怕是倾尽所有,也要巴结好这些贵人。如此生意才做得大!”
江演认真地答道:“父亲放心,儿记下了”。
他的确是记住了,不仅自己记住,还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几十年后,他的孙子江春,巴结上了乾隆皇帝。
乾隆帝六下江南,均由江春张罗接待。为了接驾,江春建了八座园林。其中江园被乾隆赐名为“净香园”,“康山草堂”被赐名“怡性堂”。江家还让自己家养的四大徽班进京为乾隆帝唱戏祝寿,最终发展成名扬海内外的京剧。
可惜,皇帝不好伺候!傍上了这棵大树,一开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乾隆帝实在太能折腾,好面子、讲排场,还小气,一两银子都舍不得花,六下扬州,全部让江春买单。每次都耗资千万两,老江家再有钱,也经不住这么折腾。第六次游完江南,江春欠了一屁股债,最终在穷困潦倒中死去。
都说盐商富,可却架不住皇帝几次南巡。天下最富者,非是盐商,乃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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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好消息,盐铺的盐降价了”,张奇儿开开心心地回了家,带回两袋盐。
“哎呀,汝这是作死,买这么多盐,不过日子了?”
奇儿娘生气地骂儿子。
盐在大明朝可是奢侈品,普通人家一次也不过买一小袋,能吃很久,吃完还要把盐袋浸水里煮汤,一点舍不得浪费。
今天儿子竟然一口气买回两袋盐,钱都买了盐,全家吃什么?
“娘,今日的盐价仅是往日的三成,一斤盐只卖五十文,往日一斤盐可是卖一百五十文呢。儿子见盐便宜,便买了两袋备着”。
奇儿娘将信将疑,“他们卖这么便宜不亏本吗?”
“儿也不知道具体为何,听在范氏盐铺当伙计的周二说,是范老爷要整江老爷,故意把盐价压得低低的”。
“蠢儿”,奇儿爹骂了一句,“既有此等好事,何不再买两袋?兵荒马乱的,盐只会越来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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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园正堂,汪镳一脸焦急地对江国茂说:“江兄,晋商、陕商这是把咱们徽商往绝路上逼!您得拿个主意啊!”
江国茂很平静,每逢大事有静气,是他的座右铭。
“汪贤弟,那些场商们怎么说?”
“他们都不肯降价,说咱们要不收,他们就全部转卖给晋商、陕商”。
此时的清占区盐政,施行的是“纲运法”,编设纲册,全国按地区分十纲,每纲二十万引,每引三百斤。每年以一纲行积引,九纲行新引,由官府指定资本雄厚的商人,承览一纲的税银,称“纲商”,又叫“总商”。控制产盐区灶户的盐商称“场商”。
江国茂作为堂堂徽商总商,理论上拥有一纲二十万引六千万斤盐的运销资格。但是一则,手下有上百个徽州老乡,不能一人独食,得整个徽州商帮商量着分配;二则,盐引虽多,但年产量却有限。所以,必须和各地产盐区的“场商”们搞好关系。不然人家不卖给你,卖给晋商和陕商,你有盐引也拿不到盐。
一听汪镳说产盐区的场商们不愿意降价卖,江国茂皱了皱眉,“那就按去年的价收”。
“可是现在的盐价已经降到了每斤五十文,只及去年的三成。如果按去年的价进盐,再加上官府的窝银、税银,每卖一斤盐,吾等至少亏十文啊!”
“吾知道。但是,今年要是不进场商的盐,必然得罪场商,明年再想进盐就难了。亏本也得进!五十文一斤,吾等亏本,晋商和陕商亦亏本。吾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多久”。
“可是江兄,晋商和陕商已经结盟了。他们手里的银子比咱们多得多。吾担心吾等撑不过他们呀!”
江国茂忽然笑了,如夏花般绚烂,“贤弟不要着急,愚兄自有办法。天塌不下来!”
这一笑,如太阳驱散乌云。汪镳的心里立刻镇定了许多。他钦佩地望着江国茂,这么多年的筚路蓝缕,这位兄长总能带着徽州人乘风破浪。不管多苦、多难,大家一见江国茂笑,便踏实。
“江兄,您怎么说,吾等便怎么做。便是亏本,也听您的”。
汪镳走后,江国茂对江演说:“演儿,下封请柬给范毓宾,就说为父要请他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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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食为天酒楼,雅间,南、北两大商帮首领,一起吃饭。吃饭是假的,主要是谈判加试探。范毓宾想知道徽商还能撑多久;江国茂想知道晋商想把事情做到哪一步,有没有言和的可能。
菜是好菜,扬州盐水鹅、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等;酒是好酒,琼花露酒。
四个人,范毓宾、范毓奇、江国茂、江演,边吃边谈。
“范贤侄,以前多有得罪,请您海涵”,大丈夫能屈能伸,江国茂先服了个软。
“江世叔说得哪里话,大家都是商人,在商言商,谈何得罪?”
范毓宾话说得客气,但一句在商言商,却表明了他的态度,商场如战场,我出招了,您有本事就解招,服软求饶没用。
江国茂眉头一皱,看来介休范氏不肯言和,一定要把事情做绝啊!
“哼”,范毓奇哼了一声,前一阵子,他偷逃税银,被徽商抓住把柄,告到官府,好不容易才放出来,肚里有气,想发泄,“江世叔,吾听说你们徽州商人财力雄厚,金银珠宝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不知可真?”
江国茂连忙谦逊,“贤侄见笑了,吾等不过赚些小钱糊口,你们山西商人才是真正的富可敌国呀!”
范毓奇不理江国茂,自顾自吟起诗来:“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一听这诗,江国茂、江演气得脸色苍白。
此诗是汤显祖所写。当年汤显祖得罪了张居正,被打压。文渊阁大学士许国退仕后在徽州隐居,朋友劝他去徽州找许国,走走门路。他不肯,写了这首诗明志。
啥意思呢?世人如果要求财和求官,大多去黄山、齐云山游玩。一生中令我痴绝的地方很多,唯独徽州不是梦中想去的地方。
这首诗把徽州写成了一个充满铜臭的地方。范毓奇大声吟这首诗,令身为徽州人的江国茂、江演,愤愤不平。
“父亲”,江演大声对江国茂说道,“儿此前去商馆,听人写了一首赞美山西商人的诗,愿吟给两位仁兄听听”。
说完,也不待江国茂说话,便大声吟道:“高低镶鞋踩烂泥,羊头袍子脚跟齐。冲人一阵葱椒气,不待闻声识老西”。
“放肆”,江国茂勃然大怒,转身向范毓宾、范毓奇深施一礼,“犬子无礼,请二位贤侄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