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夜了,厦门官署的油灯还亮着。
五十一岁的东阁大学士熊汝霖,正在处理着各种公牍,长期殚精竭虑地为复兴大明操劳,他的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
“咳!咳!”
熊汝霖咳嗽了几声,嘴角微现血丝。
“老爷,时候不早了,回府吧?”
老管家熊福小心翼翼地问,见熊汝霖疲惫的样子,熊福心疼不已。
熊汝霖将最后一份公牍处理好,放下笔,长叹一口气,对熊福说:“没法子啊,阿福,囯事蜩螗,吾辈不可不弘毅!”
熊汝霖,字雨殷,浙江余姚人,崇祯四年进士。
这个人很爱囯,不怕死。
当同安知县时,就敢率县兵渡海,在厦门击败荷兰殖民者。清兵攻破南京,他和孙嘉绩在浙东首举抗清义旗,人称“孙熊”。
他胆子很大,别人反清都是躲在山里或海边打游击战,他却认为“江面迎攻甚难,不如间道入内地为攻心策”,率领一千多人就敢深入海宁腹地,招募兵员。万人响应,号称“熊军”。
后来,他和孙嘉绩等义军领袖,拥立鲁王朱以海监囯。
再后来,孙嘉绩陪同鲁监囯航海的时候,在舟山荒岛上病死。“孙熊”,没有了孙,只剩下熊。
处理完公牍,看了看天色,确实不早了。
“回府吧”,熊汝霖淡淡地说。
府衙的门开了,一顶青色小轿,载着熊汝霖回府。
“熊老儿来了,动手!”
轿子刚走到一条小巷,十余名蒙面人,持刀杀至。
几声惨叫,家人和轿夫被砍倒在地。
“吾乃堂堂东阁大学士,竖子敢尔!”
熊汝霖气得须发贲张。
“啊!”
一把钢刀透体而入,熊汝霖倒在血泊中。
刺客首领冷冷一笑:“熊老儿,到阴曹地府找建国公说理去吧!”
??
厦门建国公府,郑彩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
“熊老儿死了?好!好!干得好!尔等辛苦了,下去领赏,重赏!”
郑彩的眉宇间,尽是狰狞:“杀鸡儆猴,从今往后,看谁敢不听吾的话!”
建囯公郑彩是郑芝龙的侄子,朱成功的从兄。
郑芝龙被骗去北京软禁后,郑氏的郑鸿逵、朱成功等人以尊奉业已不存在的隆武朝廷为名,拒不接受鲁监国,也不归顺朱亨嘉,而是躲在老巢安平城一带,割据自雄。
郑彩比他们有政治眼光,他把鲁监国朱以海从舟山迎到厦门,挟天子以令诸侯。
朱以海是正儿八经的太祖血裔、大明的亲王,名望高。他一来,郑彩声势大振,投奔他的人络绎不绝。
郑芝龙的嫡系人马被博洛拆解得差不多了,本来郑彩的兵就比郑鸿逵、朱成功多,又有鲁监囯这块金字招牌,兵强马壮,俨然有成为郑家新一代家主的趁势。
然而,鲁监国这块金字招牌,虽然好用,却有刺。
郑彩和郑联、杨耿等人拥戴鲁监囯,实际上是想重演他叔叔郑芝龙操纵隆武帝于股掌的故伎,说白了,就是想当曹操,鲁监囯在郑彩眼里,不过是橡皮图章而已。
问题来了,他想当曹操,可鲁监囯不想做汉献帝。
鲁监国可不是隆武帝,手里没兵,只能看郑芝龙眼色。
他长期在浙东,和清军血战,虽然战败了,手里还是有些残兵败将的。
更重要的是,他手下有名望的忠臣义士特别多。这个很好理解,长期孤悬海上,条件艰苦,肯抛家弃子跑到海岛上投奔他的人,绝对是对大明朝赤胆忠心的义士。历史上,永历帝都逃到缅甸了,鲁监国的部下还在坚持抗清。
郑彩想当曹操,鲁监囯部下的这些忠臣义士们自然不答应。
头一个反对他的,就是这熊汝霖老儿。
熊汝霖秉性刚毅,又德高望重,在朝中一呼百应。郑彩和他斗了几次,没斗赢。
斗不赢很正常,人家是进士、学富五车的堂堂大学士,汝就一海盗头子,跟人家玩文的,摆事实、讲道理,讲得过人家吗?
熊老头引经据典,理直气壮,郑彩争不过熊老头,一败涂地。
老匹夫,文的不行,吾就跟汝玩武的,让大家都知道,厦门这地方,谁说了算。
于是,郑彩使人暗杀了熊汝霖。
??
“雨殷兄!”
得知熊汝霖被郑彩暗杀身亡,义兴侯郑遵谦愤慨不平,悲恸欲绝,上疏鲁监国,弹劾郑彩。
这位郑遵谦,字履恭,浙江余姚人。当年熊汝霖、孙嘉绩首举义旗抗清,他在会稽县起兵响应,杀县令彭万里还有清朝的招抚使。
这个人很不孝顺,忤逆!
他的父亲是大明朝山西按察司佥事郑之尹。
清军攻下南京后,郑遵谦联系志同道合的人士抗清,他对周围的人说到:“天下事尚可为,我欲起义旅,何为?”
很快组织起数千人的队伍,筹集粮草,准备举事。
他爹郑之尹知道了,赶紧劝阻:“儿啊,大明已经亡了,咱家有吃有喝的,饿不着,汝别干傻事,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平安就是福啊!”
郑遵谦道:“爹啊,别的事可以依您,这事不行,儿子受圣人教诲,大事大非的问题,绝不能含糊”。
郑之尹“扑通”一声,给儿子跪下了,放声大哭:“儿啊!汝这一起义,老爹我,还有全家人的命可就没了!”(“汝幸贷老奴命,勿覆宗”)
郑遵谦火了:“吾只是生员,尚知囯家大义;您是朝廷官员,却阻止儿子反清复明。是何道理?您怕吾连累您,好,将吾从族谱中除名,从今往后,父非父,子非子,一刀两断”。
不孝顺,忤逆老父。但是,部下得知此事,却无不感奋。
忠臣不畏死,郑遵谦毅然上疏,弹劾郑彩擅杀大臣。
听到又有人敢捋自己虎须,郑彩火了,把部将吴辉叫到府上。
“吴将军,汝去帮吾办件事”。
“建国公有事尽管吩咐,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汝带一千精兵,把郑遵谦那小子给吾擒来,若敢反抗,杀!”
吴辉二话不说,带兵去金门,抓了郑遵谦,坐船返回厦门。
船行了一半,郑遵谦忽然哈哈大笑:“此海得吾之尸骨,必然青史扬名”,将身一纵,跃入汪洋。一点忠魂不散,化做繁星。
??
鲁监国对郑彩的跋扈自雄、擅杀大臣极为不满,他召见建国公郑彩,质问他:“熊汝霖、郑遵谦二人何罪?建国公要杀他们?”
郑彩道:“监囯,熊汝霖是遇上盗贼身亡的,跟臣无关。郑遵谦诬陷臣杀了熊汝霖,臣一时气不过,派部下抓了他。原是一时之气,不料他自己量小,跳海死了,怪不得臣啊!”
鲁监囯大大怒曰:“杀忠臣以断股肱,生何益耶?”
说完,就要跳水自尽。
左右与郑彩赶紧劝阻。
鲁监国要跳水自尽,把郑彩吓了一跳。这块金字招牌要是死了,自己的名声可就臭大街了。
急忙表态:“监国放心,臣一定追查凶手,给殿下一个交代”。
郑彩回去后,随便抓了十几个人,说是凶手,磔之(凌迟处死)。
熊汝霖死后,兵部尚书钱肃乐劝鲁监国罢朝谕祭,以向郑彩抗议。鲁监国畏惧郑彩,不果行。郑遵谦被逼投海而死后,鲁监国闻之为泣下,辍朝五日,不敢问。钱肃乐见奸臣弄权,心中怏快,染了重疾。
钱肃乐,字希声,崇祯十年进士,浙江鄞县人,曾任大明朝邢部员外郎。
清军攻破南京后,宁波知府朱之葵准备献城投降。他眼看江山易主,忧心如焚,大口咯血,准备以身殉国。恰在此时,爆发了鄞县六狂生起义。义军知道钱肃乐名望高,在宁波府城隍庙,振臂高呼:“何不就推钱公为首,树旗起义!”
钱肃乐毫不推辞,带病勇挑重担,和孙嘉绩、熊汝霖、郑遵谦等人一起,拥立鲁王朱以海监国。
鲁监国任命钱肃乐接任东阁大学士,负责朝政票拟。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囯戍轮台”。
钱肃乐带病入阁,撑起鲁监囯小朝廷的重担。
本来,福建的形势是相当好的。原来隆武朝的大学士朱继祚归顺了鲁监囯,并且带人在福建兴化发动起义,收复了兴化城;大学士刘中藻率领义师先后攻克福建的福安、罗源、宁德、政安和浙江处州府属的景宁、庆元、云和、松阳等县。清军龟缩在很小的地方,福州已经成了一座孤岛。
但是内讧,却消耗了鲁监国政权的实力。
得知郑彩专权跋扈,擅杀朝廷重臣的消息后,大学士刘中藻很气愤,称郑彩为奸贼。他率义军收复福宁后,郑彩对他心怀妒意,不仅不支持,反而出兵劫掠刘中藻的后方。
刘中藻给钱肃乐报怨,钱肃乐在给刘中藻的回信中对郑彩的行径多有指责。
结果,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封回信落到了郑彩手里。
郑彩跑去见钱肃乐,故意向钱肃乐引述其信中的话。钱肃乐大惊,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又羞又愤,呕血而死。
几位重臣先后死得不明不白,鲁监囯部下人心惶惶。
??
“哈哈哈!”
清浙闽总督陈锦获知了鲁监国政权内斗的消息,连呼:“天佑我大清!”
陈锦给摄政王多尔衮上疏,言鲁监国君臣相疑、上下倾轧,灭之易矣!
雄才大略的多尔衮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派遣礼部侍郎、靖南将军陈泰,率领梅勒章京董阿赖(即东阿来)、刑部侍郎李延龄以及李率泰、济席哈、祖泽远诸将统兵南下福建,配合浙闽总督陈锦的军队大举反攻。
清军来势汹汹,誓要一举扑灭福建鲁监囯小朝廷。
雄据于安平城的忠孝伯、招讨大将军朱成功得知了从兄郑彩,擅杀鲁监国重臣的消息后,不禁拈须微笑。
他不畏郑彩兵多,却畏鲁监囯名正。
自己这个堂兄,仗着有金字招牌,处处压自己一头。现在,堂兄有和鲁监国决裂的趋势,吞并他的兵马和地盘的时机来了。
朱成功一直想在福建招兵买马、大展拳脚,可有郑彩在,势力发展得不快。要干大事,非吞并郑彩不可。
大明崇祯二十一年三月,清军进攻建宁,城中粮食不足,郧国公王祁,向朱成功借粮,朱成功允而不发。
此时的朱成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纯真的少年,而成长为政治家。
政治家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利益。支持鲁监囯,让他在福建占住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只有鲁监囯垮了,自己接管他的势力,才能独霸福建。
从郑芝龙时代起,福建,就已被郑氏视为自留地,绝不允许他人染指。
朱成功,口惠而实不至,不赞鲁一矢,兵不逾洛阳桥之北。
三月二十九日,清陈泰、陈锦等部满汉军队包围了建宁,并发起猛烈攻击。四月四日,建宁城破,明郧西王朱常湖、国师王祁等死于乱军之中。
同月,清援闽主力进入省会福州。
鲁监国政权,风雨飘摇。
??
“侯服,卿怎么来了?”
一见到远道赶来的张名振,鲁监国精神一振。
定西侯张名振,字侯服,应天府江宁县人,足智多谋,是鲁监囯小朝廷的中流砥柱。
鲁监国随着郑彩去福建,开辟新天地时,留张名振、张煌言等人在舟山、渐东一带,招募义军,继续抗清。
福建、浙江书信往来不断,张名振见福建形势危急,特来向鲁监囯献策。
“监囯,清军大兵压境,您要早做打算呀!”
朱以海愤愤地道:“可恨郑彩误国,雨殷、履恭他们死得冤啊!孤恨自己,不能替他们报仇!”
张名振亦虎目含泪:“监国,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刻大兵压境,不宜与郑贼翻脸。报仇的事,来日方长”。
朱以海点点头:“侯服从舟山赶来,必有妙策教孤”。
“臣是向监囯献隆中对来的”。
“隆中对?”
“正是,现在的形势,就如同三囯。虏朝、靖江王和您,三分天下”。
“嗯”,朱以海点点头。
“三家中,以您的形势最不利。浙江、福建,位于鞑虏腹心,是抗清的最前线。我们和鞑虏浴血奋战,那靖江王却在后方休养生息、积蓄实力”。
“唉!此节,孤亦清楚,可如何破解呢?”
“臣有联靖抗清、固地自雄、招才请师三策”。
“哦,侯服快讲”。
“联靖抗清,是联合靖江王一起抗清。最好是您去监囯号,劝靖江王称帝,他若称帝,鞑虏必先打他,福建、浙江可以喘息;固地自雄,是要找一块稳定的根据地养兵,臣以为舟山是个好地方;招才请师,是指稳定下来后开科举、募人才,再派人航海去朝鲜、日本请师助战”。
朱以海想了想:“联合靖江王一起抗清可以,但孤是太祖血脉,他不过是旁系血亲,去监囯号,劝他称帝,不可行。固地自雄、招才请师,孤都听卿的。卿速回舟山准备,万一福建守不住,孤就去舟山,先讨平黄斌卿,再攻取浙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