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军队离京后,京城内热闹繁华不减,仿佛清晨萧杀的送行是幻觉。
只是,坊间百姓谈论的话题变了,由原来的鸡毛蒜皮、勾栏瓦肆,变成即将开启的两国交战,边疆战事。
“依我看来,现在出兵殊为不智啊!”
“兄台有何高见?”
“蛮国民风彪悍,军队平均实力本就比我大夏强,现而今蛮国皇帝驾崩后,乱归乱,可蛮太子未死,还不至于群龙无首。一旦遭到我大夏倾轧,蛮国内部很可能暂且放下派系仇怨,联起手来对付我们。”
“皇室急着出兵,说不定那太子已经死了呢?只是我等消息滞塞,不知道罢了。”
“也有可能……”
陆云卿从茶坊前经过,听到这段对话,心下暗叹。
坊间也有能人,只是他们不知,这次大夏举兵出征,不过是皇帝疯癫下的产物。
片刻之后,她回到止云烟,看到大堂内满座的客人,莫名觉得有些冷清。
“小姐……”
林鹤走来,脸上带着几分复杂之色。
这段时间,他从小二里选了两个头脑不错升为管事,接手酒楼繁琐的杂务,季情也成长极快,不管是酒楼运转还是止云阁的一些事情,她都办得漂亮,逐渐能独当一面。
他已经不用像以前一样忙碌,专心负责起事关陆云卿的一些隐秘之事,只是正是负责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小姐的生父,陆钧城。
陆云卿将那一丝冷清的念头驱散,抬头望见林鹤,脸上不见往日笑容,语气平淡地问道:“怎么样了?”
林鹤连忙答道:“断了三根肋骨,失血过多,身上各种刑具留下的伤势很多,都不致命,人已经醒了。”
昨夜,定北侯就将陆钧城连同新一批的弓箭、长枪等武器。
只是,送来的陆钧城却不是完整的,少了一只胳膊,一条腿,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陆云卿还有话要问,自然不能就让他这么死了,可也不想亲自出手救治,索性给了一颗续命丸,让定春去处理。
“已经醒了?”
陆云卿眼中厉芒闪过,“你撤去易容,去见他。”
林鹤愣了一下,迟疑道:“那老奴要跟他说什么?”
陆云卿沉吟片刻,说了一段话。
林鹤当即点头,立刻下去准备。
片刻之后,陆云卿戴着面纱,跟在林鹤身后踏入了陆钧城的小院房间。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粗了蹙眉,没有作声,走到床前不远处的椅子前坐下。
林鹤见状,走到床前看着形销骨立、眼眶深陷,正在昏睡当中的陆钧城,出声唤道:“老爷,老爷……您醒醒?”
陆钧城吃力地睁开眼,迟钝地移动眼珠子,看到站在窗前的苍老又熟悉的人影。
他反应了一阵,眼眸渐渐睁大,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一股不敢置信,“老管家,你怎么…咳咳……在这?!”
他想要坐起来,却被胸口剧痛刺激地脸色煞白一片。
林鹤入陆府的时候,陆钧城才不过六七岁,如今见他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心中难免悲伤。
当然,若是他知晓陆钧城当年的所作所为,绝不会露出如此表情。
“老爷,您伤势很重,还是躺着吧。”
林鹤连道,陆钧城怔了一下,颓然躺平,嘴里还是忍不住在问:“老管家,我爹他们呢?您怎么会一个人入京?难不成是家里出了事?”
“老爷,陆州瘟疫您是知道的。”
林鹤照着之前陆云卿所说的,哀叹出声:“潜阳镇已经没有陆家了,老太爷老夫人他们,还有家中上下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有老奴逃了出来。”
陆钧城顿时脸色剧变,瞳孔骤缩,大声道:“不可能!!”
这一声怒喝牵扯到伤口,让他更疼了,可他却丝毫顾不得,“老管家,我分明打听过老家消息,潜阳镇上根本没有瘟疫,你在骗我?!”
“老爷,老奴何必骗您?”
林鹤摇头,“来京后老奴有幸拜入一方势力,管理一些普通的杂务,倒也知道您在京城的跟脚,您打听的对象莫非也是冥府的人?他们说的话,难不成还比老奴还真吗?”
陆钧城顿时愣住了。
只是将他当作棋子随意丢弃的冥府,和在陆家兢兢业业三十年的老管家,他当然知道选择哪一个。
可是……老管家说的话,他如何愿意相信?!
家破人亡的噩耗,令他脑海中空白一片,差点让他直接晕过去。
可他到底经历太多,竟还是扛住了,沉默良久,他再次出声,声线越发嘶哑:“能从定北侯手里要人,定是非比寻常的势力。老管家,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如何能毫无代价地加入这样一家势力?”
“因缘际会罢了。”
说到这里,已经超出陆云卿的交代,林鹤只能自己胡编乱造,煞有其事地说道:“我刚入京的时候碰巧救了一个小姑娘,没想到竟是这一方势力的小阁主,借了她的面子,我才得以托身于此。亦是因为小阁主知晓老奴与老爷您的关系,这才网开一面,特地安排我来见您。”
听到这句话,陆钧城感到一阵窒息,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抓住被单,苍白的唇间都咬出血来。
“原来你还是有心的。”
坐在一旁的陆云卿忽然出声,声线冷若万年寒冰。
陆钧城顿时一怔,抬头抵着枕头,透过床帘看到坐在桌前的模糊影子,旋即一脸疑问地看向林鹤。
林鹤只能顺着低声道:“是小阁主。”
陆钧城眼神变幻了一下,低沉沉地说道:“多谢阁主……救命之恩。”
“本座可不是在救你。”
床帘后面那道模糊的影子变幻了一下坐姿,言语带着讥讽嘲弄,“只是好奇,害得定北侯府绝后的人,在听到自己家破人亡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陆钧城心头一震,憋着心头的气,咬牙笑道:“那在下可是令阁主失望了?我还没有冷血到连家人都不顾的地步。”
他在冥府呆了十数年,心思何等敏锐,立刻意识到方才与林鹤的那场对话,根本就是这小阁主在故意试探。
“失望?”
陆云卿冷笑,“不,本座可一点都不失望。你在定北侯那吃了那么多苦头,嘴里的秘密吐出了多少?”
不等陆钧城回答,陆云卿便接着说道:“你性情执拗,却又天真的可怜,明知成了定北侯的阶下囚,还指望冥府去救你?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若是能从你嘴里挖出秘密,想必那定北侯也不会轻易就这么送给本座。”
陆钧城脸色苍白,抿唇不言。
可陆云卿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他心头大震。
“不过,定北侯没办法通过冥府找到你的跟脚所在,本座可不一样。”
陆钧城心口一缩,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死死盯着林鹤,咬紧牙关厉声喝道:“林鹤!我陆家待你不薄!”
林鹤沉默,只是看向陆钧城的目光更加复杂,更加……怜悯。
陆云卿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小姐的性子虽然清冷又强势,做事却有理有据,从不无缘无故与人交恶。
再联想起当年陆家上下封锁关于小姐生母云氏的消息,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那位夫人的死,难不成是老爷的错?
他还是没往陆钧城是凶手的方向去想。
“如何?陆钧城,可考虑清楚,说还是不说?”
陆云卿步步紧逼,“不说,林管事方才对你说的那番话,便会从假的变成真的。”
陆钧城眼露挣扎,他不想祸及爹娘,可若让他剥开心瓣说出那些秘密,那般痛苦……比断手断脚更甚!
他至今都无法面对,甚至不愿去回想。
“老爷,还是说吧,那定北侯手里的兵器坊,都能被阁主抢去一半……灭陆家这种事,对阁主而言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林鹤忍不住低声劝道,他也想知道当年老爷究竟犯了什么错。
陆钧城闻言,终是放弃了最后一丝幻想。
这是一个比冥府还要神秘强势的势力,他如何能反抗?
屋内寂静了许久,陆钧城深吸一口气,说道:“阁主,我可以说,但阁主又要如何保证遵守约定,不去祸及我家人?”
话应刚落,陆钧城便听到床帘后面那道人影嗤笑一声,“小小一个潜阳镇陆家,难不成还能威胁到我止云阁不成?若非因为你,那种小虾米,便是连本座睁眼瞧它的资格都没有。”
陆钧城闭上双眼,片刻后睁开,眼神已经恢复平静,缓缓说道:“事到如今,我只能信阁主一次。”
“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云卿轻轻拍手称赞,“若非你成了残废,说不定还能在阁中找到一份差事。”
心知话到了火候,陆云卿抿唇,声音放轻,“你爹当年是冥府银面?”
陆钧城闻言已经有些麻木,见这位神秘阁主连当年绝对的隐秘之事都能查到,心中再无疑虑,点头道:“是。”
林鹤却是震惊了。
老太爷年轻的时候,竟是个杀手?!
还未等他消化完这个信息,陆云卿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浑身剧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