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点头,算是吃下了这份谏言,不过叮嘱道:“以后说话不要弯弯绕绕,有话直说,朕有容臣之度。”
“但是该凌迟凌迟,该通传九边通传九边,这些可省不得。”
“臣领命,这的确要得。”冯英长舒了一口气,年轻的天子,并非一个听不进意见,一意孤行之人。
冯英走后,朱由检和孙传庭聊起了南海子勇字营的军务。
“近万人了,一定要注意好卫生,不要发生瘟疫,朕最近老是心神不定,但是却不知道什么事,伯雅,一定要将这万余人带好了,若有变,锦衣卫除了诛邪队可用,就只有你这勇字营和腾骧、武骧左右卫这四卫之军了。”朱由检听完汇报,满意的点了点头。
腾骧、武骧的扩军还算顺利,而这八千人,其中就以秦良玉送来的七千川骑为主。
而这七千余的川骑,兵部要截胡,被秦良玉的弟弟秦翼明直接带到了南海子,为这事,孙承宗没少来乾清宫磨牙,蓟门火炮局要人、兵部领着的二十五卫要人,这七千川骑可是能马上提枪上马的主力军卒,极其悍勇,
都给了孙传庭,他孙承宗吃什么,喝什么?
垂涎欲滴的兵部和锦衣卫,最终都为腾骧、武骧让了路,让孙传庭独占了这七千川骑。
“上次万岁诏命秦翼明任勇字营贰官,这件事,秦翼明给拒了,万岁打算如何处置?”孙传庭有些担忧的问道。
川骑来了之后,秦拱明将川骑交给了秦翼明后就返了川。
朱由检给秦翼明贰官之职,目的自然是安抚川军军卒,长途跋涉之后的躁动情绪,同样是让川骑们内心不那么的恐惧,毕竟是自家人带领。
但是秦翼明不仅不就,还三番五次上书推辞,是朱由检万万没想到的。
“这件事朕已经三次下诏了,他推脱了三次,看来是真的不想做这勇字营贰官,朕又让秦良玉的儿子马祥麟任贰官,马祥麟也推脱了三次,还是不做。”
“这总不能说朕薄待他秦家吧?朕也知会了川中秦良玉,无论是秦拱明还是秦翼明或者马祥麟,他们秦家总得出个人才是。”
大明的军队带有显着的地方特点,腾骧四卫是要打硬仗的,这一点川骑出川的时候,秦良玉就应该想到了才对。
这整的朱由检都有点下不来台,这秦家人把人扔出来,不找个自己人看着点吗?
孙传庭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川骑出川,秦家人很少任将帅,关宁铁骑组建的时候,秦翼明就以年幼为由拒绝了,马宣抚使的儿子马祥麟也拒绝了。此次拒绝,也是,情理之中。”
朱由检看着孙传庭吞吞吐吐的样子,就是不痛快的说道:“伯雅这天天泡在勇字营里,多日不上朝,也是与朕生分了,这说话都是吞吞吐吐,有话直言就是。”
“马家并不想做平南王。”孙传庭小声的说道。
原来如此。
朱由检忽然懂了为何秦翼明、马祥麟两人不愿意升官了,这也算是秦家人自保的手段。
对于大明的人来说,秦良玉的秦家是靠着马千乘这个石柱宣抚使起家,对于他们都称之马家,但是朱由检却喜欢称他们秦家,叫法不同,都指的是同一拨人。
看看现在耿如杞什么待遇,就知道秦翼明和马祥麟为何对这贰官之职,如此忌惮了。
耿如杞现在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得拿到廷议上,由皇帝亲自压下来,否者就是朝议沸沸,弄的耿如杞马上就要做大西王,明日就进京登基了一般。
耿老西的诨号已经是大西王了。
在大明朝,想为皇帝办点事,明公们有一万个手段,让你变得面目可恶,人憎鬼厌,搞臭他,然后罢免他。
若是能够打到权臣或者是谋逆的行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求荣得辱。
止投献,已经几近大明的政治正确了。
朱由检对此知之甚详,也算是明白了秦良玉的无奈,自己的娃儿当然想带,但是大明的朝局不允许他们如此。
“最近京畿地区,多有工匠与东家决裂,这件事让你的师爷张方平焦头烂额,你有空多帮帮他,看他忙里忙外,却忙不出东西来,朕都替他头疼。”朱由检说起了闲事,开始和孙传庭交流起了感情。
笼络下属对于大明集团董事长而言,不寒碜。
孙传庭想了想,仔细琢磨了下说道:“工匠与东家决裂,臣不感觉意外,就是臣在京中处理,也是焦头烂额,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去年万岁遣英国公,在西山山道拦住了入京的窑民,得到了妥善处理的窑民们,就是城中工匠们的榜样。”
“万岁,这件事处理只能麻烦,户部得想辙,仅仅靠顺天府是做不了太多的事,山西煤田也出现了不少这样的事,万岁,此事臣琢磨了很久,写好了奏疏,万岁可招毕尚书议一议。”
“哦?拿过来。”朱由检也就是闲聊两句,结果孙传庭直接掏出了一本奏疏来。
朱由检看完奏疏,的确是自己当初让英国公处理窑民请愿之事,让京师此类事件的处理,出现了偏差。
“宣毕自严,王伴伴,你让景会来一趟,这是好事。”朱由检确信的点了点头。
在英国公西山山道堵窑民之前,大明对于底层诉求,都是成体系、成套路的和稀泥的做法。
第一步就是假意答应,安抚民众。
第二步就是收买领头的工贼,名曰商谈。
第三步就是将闹的最欢快的几个人借着一些由头,送进大牢或者充军,杀鸡儆猴。
最后一步,就是恢复旧有秩序,按部就班,一切如同无事发生。
这种广泛的和稀泥的手段,可不仅仅是用于底层民众诉求这种事上,也常见于大明的诸多事宜,统统适用。
比如蓟门索饷、关宁兵变,都是这么玩,安抚、收买、杀鸡儆猴、一切照旧,这四步处理鼓噪之事,端是好用。
好用是好用,但是压根就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将问题越积越多,最后暴雷的时候,整个天下为之侧目、惊骇。
朱由检借着英国公张维贤在西山山道给了窑民们承诺,这第一步显然很像是假意答应,安抚民众。
第二步挑选民意代表,比如徐四七,这个进入万岁视线的农家子,就是民意代表。
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就该杀鸡儆猴了。
可是大明皇帝并没有杀窑民里的鸡,而是杀了五个驸马都尉,儆的猴也不是窑民们,而是大明的勋戚和明公们。
最重要的一切照旧里,朱由检干的是满足了窑民们的诉求,不仅答应了窑民们的诉求,还给窑民们发年终奖,还建立了煤局学校,供这些窑民的孩子读书识字。
西山煤局搞得风生水起,越来越好,让大明的明公们十分的不满。
“这些钱本来都是我的!被大明皇帝窃了去!”大约就是如此逻辑。
从第三步出现了偏差,结果却是大为不同。
正是看到了西山煤局的成功案例,大明京师的三百六十个行当的老师傅们,再也不吃这一套和稀泥的手法,你解决问题,我继续给你干。你不解决问题,我就换一家。
和稀泥的手段,忽然失效了。
这种变化的出现,对于一心想让最广大的百姓们,入股大明集团有限公司的朱由检而言,是重大利好消息。
周树人先生曾言: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弯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显然现在的大明朝是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又奔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滑落着。
若是此时的大明百姓们继续浑浑噩噩,连自己的权宜都不知道自己去争取,怎么保家卫国?
真的滑落到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候,就只剩下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悲情了。
朱由检本来闲聊一句,却扯出了如此大的事,是朱由检万万没想到,种下一颗种子,却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对于挽救大明朝的历史使命,朱由检由衷的感觉到了,貌似也不是不可以试试的感觉。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新民主主义思想的觉醒。
即使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周树人先生,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一支笔撬动了整个中国文化的进步,那是时代将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们认为自己,只是时代的代表。
这也是教员喜欢周树人的主要原因。
谁是最伟大的人?我们会说是他,他会说是人民。
周树人先生为代表的脊梁们,也不止一次的表达,自己只是时代的弄潮儿,学医救不了中国人,能救中国者,只有中国人。
大明的百姓们需要大声的讲出自己的诉求,而作为大明的掌舵人的大明皇帝,才能够顺应民意的推动着历史的进程,若是百姓们不说,腿脚利落的麻溜跪着,只有皇帝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什么事都做不得。
当然,在民众表达民意的时候,很容易被一些有心人带跑偏,比如国子监祭酒事温体仁,就是这种操纵国子监那些年轻学子们的典型。
而在民众表达民意的时候,作为大明的掌舵人,一定要正确的区分那些声音是正确的声音。
例如倪元璐五万笏板平辽东那般,空洞的喊着口号,好像喊了口号,口号里的事情就真的会发生一样。
这类人就是“给我冲”的典型,他们大声的喊口号,别人去替他把事情做了就好了。
他就当一个受益者,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的鸡鸣狗盗投机取巧。
这类人的声音是需要摒弃的。
朱由检很乐意看到这个现象,他很兴奋,在等待毕自严的时候,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眼神里都带着光,他看到了希望。
但是王承恩和孙传庭却是忧心忡忡,和万岁奏对,也是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他们俩是铁杆的保皇党,相对于百姓,在他们心里,皇帝更加重要。
在他们心里,大明皇帝只需要打败建奴,就可以成为不世明君,供人传唱。
但是大明的百姓,可是能够真正吊死大明皇帝的那根绳!
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起于义,可是万岁亲口说的!
“也许他日史书工笔,这必然是一个大争的时代!”朱由检十分兴奋的对着孙传庭说道。
皇帝是孤家寡人,只有面对相信的人的时候,才会露出兴奋的神态,这个时候的朱由检,十分符合少年天子,意气奋发的模样。
这让王承恩和孙传庭的眼神中的担忧更重了几分,他日史书工笔,大约会将这样的大明皇帝描绘的离经叛道,犯了很大的错误,功过三七开,那还是后世给万岁爷留下了颜面,遵守了为尊者讳的传统罢了。
“你们俩怎么了?”朱由检拿着奏疏,有些不解的看着忧心忡忡的两个人,稍加思忖,才笑着说道:“你们呀,都被巨浪推着走,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最终都是要和朕一样,跌得粉碎,何患之有?”
“万世之功呀。”朱由检拿着奏疏,依旧美滋滋的。
他亲眼见过教员是如何跌得粉碎的,自然知道自己这般的下场,他根本无所谓,身后名有个屁用,只争朝夕才是王道,即便是被反攻倒算,但是种子种下了,就是种下了。
如同大泽乡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样的呐喊声一样,无论如何的诋毁,到最后,真理是颠不破的。
“毕自严到了。”王祖寿匆匆的走进了西暖阁小声的说道。
“宣。”
孙传庭的奏疏里,说到底,是一个以工代赈的思路,无数与东家撕破脸的工匠们,无处可去,大明的东家是很抱团的,你与这家决裂,今夜说走就走,那另外一家,是决计不会收的。
这些工匠们,宁远饿死渴死,阖家蒙难,也不肯再被肆无忌惮的对待。
“老话说得好,管天管地,管不得屙屎放屁,但是这些个东家,偏要管这些个匠户们屙屎放屁,他们把工坊的厕所挂了锁,两个时辰开一次,每次只开半柱香,一个工坊里,十数个匠户,这能撒的完?”朱由检先给匠户们的决裂定了调,错不在匠户。
“整个工坊里都是尿臭熏天。”
“万岁,以工代赈的法子,臣以为不大妥当。”毕自严看完了奏疏,说了自己的想法。
嗯?
朱由检看着毕自严,等待着毕自严,这个经济学大拿的想法。
毕自严一边在袖子里掏着,一遍说道:“万岁,大明的皇庄该起点作用了,臣以为,以大明皇庄为根基,内官署为统,趁机扩大皇庄、官坊才是最终的法子,以工代赈终究是抱薪救火,若是扩大皇庄官坊,才是釜底抽薪之计。”
“臣有一策,万岁。”毕自严终于掏出了一本奏疏,看边角曲卷的样子,看来是时常琢磨,反复修改的一份奏议。
朱由检又打开了毕自严的奏疏,不住的点头。如果朱由检在走,那毕自严这奏疏,完全是在跑。
“准了。”朱由检提起了桌上的朱笔,批复了这份离经叛道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