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明带着三个着黑色蓑衣的锦衣卫,步入了中厅,五花大绑还被塞了嘴的沈棨剧烈的挣扎着,不停的发出呜呜的声响,但是无论是吴孟明还是宣府的当地官员,还是跪了一地的人,都不想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吴孟明坐在中厅之中,看着富丽堂皇的宣府衙门,让锦衣卫将沈棨收监。
王承恩让吴孟明隐藏行迹,其实更多的目的是让他暗中调查,烧毁粮仓之事,哪里是沈棨一个人可以干得出来?那自然会有同党,而一旦沈棨要被稽查的消息传出,那同党自然闻风而动。
这就是王承恩担心的宣府卫军哗营,这很有可能发生,一任巡抚,二品大员,封疆大吏,他们的权力在地方,早就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是吴孟明堂而皇之的走进了宣府,走进了巡抚衙门,将沈棨收监的原因,也是担心宣府卫军哗营。
沈棨在宣府并非铁板一块,宣府也并非上上下下全都是通敌卖国之徒,若是如此,代善完全没有必要向归化城而去,而是直接入宣府,劫掠关内。
沈棨烧毁粮仓资助建奴攻伐归化城后,整个宣府就进入了一种十分凝重的对立状态,依旧忠诚于大明的军卒、千户、都指挥使,对沈棨所作所为愤慨不已,扬言要诛国贼。
而沈棨敢烧粮仓,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场火并已经近在眉睫,马上就要发生,作为皇帝的传声筒的锦衣卫此时继续保持自己的沉默,不出面抓捕沈棨的结果,就是坐看宣府哗营火并。
而王承恩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抓沈棨的同党,而是防止宣府哗营,招致大祸,所以,吴孟明才选择了提前动手。
“比万岁爷的乾清宫还要阔绰,前后四厢,共计四百间房,仆从两百余名,家人近千,徒子徒孙比之魏珰更甚,好一个堂堂的巡抚大人。”吴孟明四处打量着这个巡抚衙门。
论规模,宣府的巡抚衙门自然没有违制僭越,但是论情调和内里,显然宣府巡抚衙门比大明朝廷更有钱。更加精致,更加秀气。
甚至吴孟明还看到了一个不亚于乾清宫御书房的书房,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书籍,只不过就吴孟明看来,多数都是没有翻阅过,少数被看过的基本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艳书。
长期掌握山西至建奴的财富密码的宣府巡抚,手中怎么可能没有钱?
各种古玩、书画、玉器,堆在府库里都落了灰,显然这些个东西,可能是沈棨一时兴起,看到了就买下了,买了之后,也就忘了,扔在了府库里。
“吴千户,咱们是不是把这些都打包回京师给万岁送去?宫里的物件,可是老些年没有换过了,这些个卖又卖不掉。”一个锦衣卫握着手中的绣春刀只能连连摇头。
自从魏珰开始抄家致富之后,地方对于来自中央的查封有这自己的一套应对的逻辑。
任何的家私,在地方都变不了现,包括各种私人的宅院、田亩的任何有价值的物品。
这些个古玩、字画、玉器、珍宝,的确都是好东西,南来北往,甚至连波斯编毯、松石都有很多,但是这些在宣府卖不掉,打包回京,除了堆到内官监,其实也卖不掉。
一旦被查封,这些物品都会变成脏货,而脏货因为自带的霉气,很难找到下家,即便是能卖掉,也是不足其原来价值的十分之一卖掉。
在应对朝廷这件事上,地方的官员们,能够互相放下信任,团结一致对上,也是大明朝独特的风景线了。
“好主意,给万岁带回去,反正卖不掉,就放乾清宫里充牌面也是好的。”吴孟明十分确信的点头的说道:“万岁爷大概是不怕这些东西妨到大明国运的。”
大明皇帝的命格很硬,这是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个说法,那么多道雷都劈不死,连火都点不了一个,这不是命硬是什么?
吴孟明将宣府巡抚收监的之后,还要在宣府停留很久,继续彻查宣府仓储失火大案,还有负责与户部运粟实边的大使对接,他很忙,事情很多,所以才会带五百人的诛邪队来到宣府。
本来以为抓人是大头的吴孟明,很快就比无数的公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吴孟明抓人并且宣府运粟实边稳定军心的时候,大小平顶山的战况愈加激烈起来。
在第一次冲突失败之后,建奴并没有放弃他们进攻的打算,然而愈加血腥。
没有战俘。
从头到尾,建奴和大明军的互相征战中,没有任何的战俘,这让耿如杞十分的恼火。
没错,耿如杞下达了一个在军卒们都看起来很蠢的命令,就是要将战俘集中看押,好生看管,而战俘在战后角力中最重要的筹码。
对于一个主帅而言,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战场。
但是大明军也好,蒙兀军也罢,甚至连耿如杞亲自组建的保商团,都没有人理会这条命令,战场上所有还能活着的生物,都被杀红了眼的将士们,一刀给剁了,偶尔会是两刀,甚至数刀。
大同府卫军是没得办法,自己家的大帅,下的命令自然要遵守,但是保商团长期和马匪战斗,个个都是血海深仇,这会儿抓到了这些马匪的主子,还哪里顾得上?
蒙兀人的成分比较复杂,有土默特部、有察哈尔部,甚至还有些喀喇沁部的蒙兀人,但是建奴在察哈尔右翼中旗制造的杀孽,只有无数的敌人的血才能偿还,即便是三个部族平日里看不顺眼,但是他们终归都是认同自己蒙兀人的身份。
耿如杞虽然骑不得马,拿不起枪,甚至连拿笔都抖动,但是依旧坚持在大平顶山前线的大帐之内坐镇,虽然面色苍白,但是各台吉、总兵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大帅病弱的模样。
当然耿如杞亲自率领军卒打出的第一仗的胜利,文弱书生的披坚执锐的模样,同样烙印在他们心里。
“你们听不懂人话吗?!某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杀俘!不要杀俘!你们在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我们手里握着战俘,在战后有多么重要吗?军令如山,为何不从!”耿如杞气急败坏的训斥着各台吉、总兵,整个大帐安静到了极致。
耿如杞看着一言不发的众人,叹气的摇头说道:“杀也杀了,暂且这样吧。”
“呼。”诸位将领松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法不责众?
搁军队里,可没什么法不责众,不尊将令杀无赦,管你多少人!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大明军杀俘的原因是因为察哈尔部右翼中旗尽数被屠掠的基础下,这种仇恨的力量作为将帅,如果枉顾,强行处罚很容易哗营。
而耿如杞在第一战中的奋勇杀敌建立起来的威望,去维护建奴的命,建奴配吗?
“昨日,我部千骑共计一千余军卒于灰腾梁南麓碰到了建奴的正蓝旗两牛录旗人,与敌纠缠了半个时辰,敌退,阵斩一百三十五十二人。”尹毅站了出来,汇报着昨日战果。
“我方伤亡呢?”耿如杞点头记录后询问道。
“三百二十人阵亡,一百余人负伤。”尹毅有些难堪的回答着,一千打六百,最后战损比高于二比一,无论是什么主将,都会自愧不已。
“坐吧,记住了,把伤员看护好,即便是以后不能打仗,都是老兵,也可以带带新兵,到了乡里,也可以乡团联保,知道吗?”耿如杞仔细的叮嘱着。
尹毅希望得到一些训斥,可是耿如杞没有这么做,保商团毕竟是杂牌军,战备不足,打出这样的伤亡来,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是优势地形。
“昨日有百余人去了林寨打卤。”包统有些羞愤的站了起来,大声的喊着,他有些憋屈,但是他依旧将此事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耿如杞。
打卤,卤通虏,算是一种切口黑话,类似于打草谷,打秋风,就是有百人队去了林寨打劫抢粮食、抢人、抢财物、杀人放火。
耿如杞没有犹豫,直接说道:“将劫掠的所有财货粮食归还林寨,将所有参与之人军法处置,为首者斩,其余充入先登罪军。”
“禀报大帅,没有劫掠到任何财货粮食!这百人队去打卤,被林寨的乡民给打退了!”包统的脸色涨红的说道。
去打卤没打到,还被击退了,包统多么希望有个地缝可以让他钻进去,不在这大帐里丢人。
塞外民风彪悍,但凡是乡寨,多有弓箭钩枪,猎户极多,但是正规军去打卤,被打退,实在是少见的很。
耿如杞本来严肃的神情都有些愕然,整个大帐内,都是互相看着。
笑吧,不合时宜,毕竟要杀人,百余人充先登罪军,不笑吧,实在是有趣。
好在大帐议事很严肃,耿如杞没笑,大家也都忍住了。
包统有些忿忿不平的说道:“大帅!这百人队不是土默特部的人,而是从察哈尔左翼抽调到某账下,这群痞子,某不想带了!都是些什么腌臜货,我就没带过这样的兵!”
“你儿子皮,不听管教,不听约束,你管不管?”耿如杞有些玩味儿的问道。
“额……”包统说不出话来,但是有些敌视的看了一眼额哲,都是察哈尔左翼的痞子。
额哲继承了大明册封的可汗,自然要听从大明的号令,察哈尔左翼骑卒终于是参战了,但是额哲本身并没有足够的威信来带领这支队伍,大部分都调派给了各台吉、总兵手下统领。
问题很多,但是正如耿如杞所言,自己的儿子皮,不听管教约束,但也是得管教约束。
额哲迷茫的看着包统,他刚才还想笑话一下土默特部的废物,结果原来是自己的人,这次轮到额哲尴尬了,他爹从察罕浩特的跑路,对军队是一种极其恶劣的影响。
“你先坐下。”耿如杞示意包统坐下,该带的兵还是要带,这群察哈尔部的汉子,也曾经在浑河与敌战至不死不休,也都是有种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只能用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来解释。
察罕浩特的大逃离,完全将察哈尔部的气性给打没了。
“某自大同至归化城,一路坎坷,路上光袭杀就遇到了十一波,最可怕的一次,就是某身边的亲从都差点死绝了。”耿如杞笑着说起了往事。
当初他单身来到归化城的路上,可一点都不平静。
“可见当时的归化城,多么的不欢迎某,包统作为土默特左翼首领,带着军队在拦着虎兔墩兵临城下,某除了这一副皮囊,整个归化城谁愿意听某的?邀请我来议事,反对的势力岂止一股?”
耿如杞说完看着一言不发的卜石兔,自从妹妹去了京师,卜石兔就彻底放权了,完全交给了耿如杞。
“某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在归化城上下游说。是什么说服了诸多台吉和顺义王?”耿如杞左右看着周围的人,眼神里带着些许的无奈和自豪。
无奈的是大明朝的信誉在塞外越来越臭,自豪的是,他耿如杞把这件事办成了。
“诸位信某,因为某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某当初怎么说的,到现在,某也是怎么做的。”耿如杞拢着大氅站了起来。
“某从诏狱里被放出来,临出发前,进宫面圣,万岁问某,这仗到底是个什么仗?问某心里有底吗?”
“某当时说,御敌于国门之外,赤胆忠心。你们猜万岁说了什么?”
“万岁说,为何不能是保家卫国?”
“某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这仗,咱们打的不是为了垂坐在庙堂之上的万岁,而是为了归化城数百万百姓的生计,是为了归化城数百万的百姓。这就是某说服归化城诸台吉的根脚,也是眼下顺义王依旧信任某的原因。”
“某是这么说的,某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自某至归化城就严令军卒不得打家劫舍的原因,我们保的是自己的家,打劫自家人,还保哪门子家?你们说呢?”
耿如杞站着问着诸位台吉和总兵,这条军令就是严格执行,无论是谁,胆敢触犯,就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