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自严的确不是一个不开眼的人,他也在小心的避开勋戚,比如周奎周家和张国纪张家。
虽然张国纪不在京中,但是张家依旧在京城有很多的产业。
懿安皇后张嫣,在大明新帝逐渐的把控朝政稳定之后,开始隐于幕后,但是文渊阁至今没有收到万岁御批的三道诏书。
圣心难度,万岁爷对懿安皇后的态度,依旧让毕自严有些投鼠忌器。周婉言作为新册封的大明国母,周奎家门自然是显赫无比,毕自严想不开去找周铉的麻烦?
尤其是他的靠山只有大明皇帝的时候,他怎么会如此抓着周铉不放?
其实还是因为周铉涉案太深,京师之内的私铸作坊,在新帝登基这半年之内,被周家弄了近半数到自己手中,一个月出钱就高达三百余万贯,这些劣币在市场兴风作浪。
而毕自严的改制迎面就撞上了这国丈家门,这苦头也只能自己吃下,但是万岁的鼎力支持,也让毕自严心情舒畅了几分。
“户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都收到了万岁爷的诏书呀,严惩不贷。”毕自严满脸笑意的看着这份诏书,越看越是高兴,他怎么看这严惩不贷四个字,都像极了大明重振。
“老爷,黄老师父的拜帖。”门房匆匆的跑了进来,有些慌张的说道:“一个人来的,连轿子都没做,还以为又是登门拜见的人,差点把人轰出去。”
自从毕自严要到了三司使的职权之后,反对他的人很多,同样攀附的人也不少,过去门雀可罗,现在完全是门庭若市,每天都有寻来的人,攀附关系的更多,毕自严全都是拒绝了这种攀附。
而黄立极居然登门,是毕自严万万没有想到的。
“快快有请!”毕自严嘱咐家仆收拾着正厅,烧水沏茶,自己随着门房来到了府门,迎黄立极入府。
黄立极穿着极为朴素,脚底板上居然是一双布鞋,身上是一身不太合身的儒袍,背着手,慢悠悠的在毕自严的家中转来转去。
“黄老师父,您这是看什么呢?”毕自严一脸糊涂的问道。
这进了门不是随着主人一起入正厅,在这院子里乱转悠,是什么意思?
“坊间都说毕尚书最近发了横财,半夜都在自己的宅子里埋银子,我这不是寻摸着看能不能捞到一些闲散银子。”黄立极笑着左看看右看看,贼兮兮的说道。
“坊间传言,不可信。”毕自严一脸笑意的摇头,迎着黄立极入了正厅。
黄立极品了品茶,点头说道:“一股栗香,鲜醇,正宗的诸城绿茶,好茶,好茶。”
“前两天同乡来府上,带了一些,都是些麻烦事。”毕自严应和着说道。
黄立极笑着说道:“今天到府上叨扰,还真是讨一些闲散银子,万岁筹办紫金阁,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是和复社、几社、莲花诗社相比,规模还是太小了些,此乃国事,自然不敢劳烦万岁,只好寻到了毕尚书门上讨银子了。”
“此事例行咨文就是,为何还劳烦黄老师父亲自登门一趟?”毕自严疑惑的问道,这件事正常公文往来,尤其是万岁亲自布置下的事,哪里需要黄立极亲自跑一趟?
以黄立极手里的权力,只需要在文渊阁写一封奏疏,阁老们都没有意见,就可以找皇帝朱批,到他这里批钱了。
这个流程有些不太对。
“万岁那里,某自会分说,只不过花费实在是太大了,需要这个数。”毕自严伸出了一只手,满脸笑意的说道。
“五万两吗?”毕自严皱着眉头问道,五万两的话,他需要筹措一下,但也不是不能给,毕竟是万岁交待的差事,他也知道紫金阁的目的。
黄立极满是笑意的摇了摇头。
“五千两吗?那很简单。”毕自严眼神里透着几分轻松的说道,还以为多少钱,五千两银子,还值得大明次辅登门跑一趟?
黄立极十分肯定的说道:“是五十万两。只能多,不能少,这需要毕尚书费心了。”
“多,多,多少?”毕自严惊骇的问道,连半口茶都没喝完,有些惊恐的看着黄立极,放下茶杯说道:“你这要的也太多了,你知道耿巡抚去大同,万岁也就给了十万两银子而已。”
“卢巡抚去陕西,万岁除了给了过去欠下的军饷以外,也就十万两银子罢了。你开口就是五十万两,你觉得万岁会答应吗?”
黄立极这才叹气的说道:“正是万岁不会答应,我才寻到了毕尚书的府上。”
“这才是为难的地方,这紫金阁若只是邸报,某可能连五千两也不会要,这工坊什么的都是小钱,养几个笔正笔杆子,也不需要多少银钱,但是养花旦名角儿,五十万两都不超光,若是想做到和复社、几社比肩的地步,这五十万两还是经过反复核算,得到的,怕是还有很大的出入咧,唉。”
“这复社、几社这么费钱的吗?”毕自严有些不敢置信的拿过了黄立极递过来的劄子,研究了小半天,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这结社诗会,看似简单,里面门道这么多,需要这么多的伶人、花旦、名角、小生撑场子,是某见识浅薄了。这花销,万岁是万万不能答应的。”毕自严将手中的账本递给了黄立极。
黄立极到没有从中中饱私囊,账目做的很清楚,最主要的就是那些伶人花旦名角,这些都是结社里花销最大的地方。
黄立极忽然低声神秘兮兮的说道:“毕尚书,周奎家起家就是从这戏班子出身的,这次周铉案子里,铸钱是一方面,稍微扩大一些,周家可是有不少伶人的,这笔银子,也就省了下来一大半。”
毕自严眼睛瞪得豆大的看着黄立极,他们此前未曾有过冲突。也没有什么交际,虽然坊间都传闻此人极为阴刻,但是从来没想到这第一次见面,就让人如此印象深刻。
黄立极点头说道:“这牵连共同坐罪,自古就是酷吏的手段,若是毕尚书做不得,那就让田都督去做,当年魏珰还活着的时候,田都督没少做这种事,毕尚书放心,此事终了,是万万不会污了毕尚书的名声。”
“这可是国丈家门。”毕自严连连摇头说道。
黄立极连连摇头轻笑着说道:“你呀,当年张国纪是如何离京的,毕尚书当时可是已经入朝了,可别说不知道,左右和当年干的事都是一样的,为万岁办事,尽心才是。”
毕自严想了半晌,最终还是连连摇头的说道:“当时先帝大渐,再多的古怪的事,都见怪不怪,可现如今,万岁得了大宝之位,国朝政事日益顺畅,此时非彼时,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此事万万不可!万岁知晓,定当降下雷霆之怒!”
“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某跟你说个事。”黄立极当即把当初诈贿一事娓娓道来,低声说道:“只要咱们做的天衣无缝,万岁乐见其成。”
“周奎、周铉为周家家主和长子,长子犯案,你说这家主能一点都不知道?这知情不报,算是一宗罪名吧,还有这周奎在南海子那可是周阎王,响当当的名头,就连孙传庭带着勇字营入净军旧营,都得给周奎递文书,这第二宗罪名还用某编排吗?”
“横行乡里,有损天家威严,这可都是周奎实实在在干的事,哪一个拎出来,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就因为国丈就可以置我大明律法为无物?!凭什么这么骄横!”
“以为自己认识了几个东林,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不成?今岁正旦,连进宫贺岁都省了?这国丈,万岁不好下手,我们这些万岁爪牙当然要办他。”
“当然毕尚书求的和我们这些爪牙求的不同,毕尚书求的是青史寻芳迹,我们求的是一世富贵,万岁就是我们的富贵。这脏活累活都交给我们来干,毕尚书知晓此事,不要拦着就是。”
这才是黄立极今日登门的主要目的。
五十万两只是幌子。
他要借着周铉之事,连坐周奎。
周奎居然在正旦时候,称病未曾入宫贺岁,还有田弘遇那老匹夫也是,两人胆敢给万岁甩了脸子!
他作为万岁爷的头号走狗,当然要把这份面子给找回来!
凭什么!
黄立极极度不忿,他远在沈阳,当初还想过进京给万岁当面贺岁,这周奎在京师,女儿是大明的国母,就因为恩荫几个官职没有落实,就闹这种脾气,真当朱家天子无人可用?
毕自严苦笑着看着黄立极,让黄立极这么一说,由周铉牵扯坐罪周奎,简直是易如反掌,事实上,周奎在大兴县南海子的名头并不好,横行乡里,那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
尤其是万岁登基这半年,作为国丈,仅仅侵吞官田就高达万亩良田之多。
大兴县的县令苦不堪言,最近毕自严起势,两人正好是同窗,大兴县的县令还真的大倒苦水。
这万亩良田,是为了安置辽民。
当年的辽民入关后,开垦出来下田,这养地是门耐心的活儿,这好不容易养好的地,由贫瘠下田变成了上等良田,辽民们还没收一茬儿,周奎就到了。
这批辽民在辽东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东西,拖家带口,很多孩子都死在了路上。尤其是这一路上缺衣少食,同为难民互相侵夺,几乎是常态。
入了关从山海关到天津卫,又从天津卫迁到了大兴县,这批辽民岂止是凶悍两个字来形容?
周奎的占地可没少闹出人命,不过都是几个“家人”出面顶罪,弄的大兴县的县令十分的不满,辽民差点把他的衙门给掀了,这事再闹下去,怕是要出大乱子。
毕自严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叹气的说道:“那是皇后千岁的父亲,咱们还是跟万岁通通气,还是让万岁先申斥,以大诰律为先的好,可以让宗人府去警训一番,若是还是如此,再做处置,黄老师父以为如何?”
“喼!”
“你这温吞吞的性子,总有天吃大亏,那周奎是个软柿子,等着你去捏呀,周铉那份招商买办的文书,可是你户部的批文!你这么一步一步的正道上走,总得摔个跟头,恶人都需要恶人磨,那周奎周家是跟你一步一步下棋的吗?”黄立极一甩袖子,站了起来,将手放在了背后。
他十分严肃的说道:“你若是还是过去那性子温吞吞,做什么事,都有底线,都有经史典籍去约束,那你还做甚的三司使!还不如把院子里埋上银子,和我们同流合污的痛快些,这样还能多做点事。”
“我们这群王八蛋为什么怕张居正?因为太岳相公是真的心狠手辣!你这揣着良心当三司使,迟早被人生吞活剥。管钱的买卖,没有虎狼之威,是个人都会欺辱你。”
黄立极说完甩了甩袖子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发现他和毕自严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他和吴孟明、田尔耕都是那种坏的流脓的人,他们压根就不在乎什么名声。
但是毕自严不是,毕自严是一个典型的学究,做事一板一眼,这样的性子,作为尚书可以,但是做权臣,还是差了点。
权臣要干什么?
上要欺负皇帝,摁着皇帝强行推行不利于皇室的政策,下要欺负的群臣苦不堪言,否则你怎么推行政令?
人人都怕,才能做好权臣。
三司使的职权很大,毕自严不是大明朝新的于谦或者张居正,黄立极这次登门略微有些失望。
他希望毕自严可以放下一些心里的包袱,否则只会被人连章弹劾,一天两天的不显眼,万岁支持。
时间稍长,说的人多了,万岁爷万一心里当了真,毕自严拿什么守住自己的政令?
黄立极走了,毕自严呆呆的坐在正厅里,他打小的教育都是让他做个君子,但是他发现这君子是真的难做。
“但是也不能搞连坐呀。”毕自严最终还是叹气,他不同意这事,除了自己的原因,还有一方面,总得给万岁爷留点面子。
万岁爷要面子吗?